辛亥年 臘月初二臘月初二,姑蘇來的船終于靠了岸。
我捧著林姑娘的手爐在碼頭凍得直跺腳,周瑞家的帶著四個婆子已候在那里。
林姑娘戴著雪帽,整個人裹在銀鼠皮斗篷里,只露出半張雪白的小臉,
眼睛卻紅得厲害——自打老爺病逝,這一路她眼淚就沒斷過。
榮國府的三進大門讓我看傻了眼。角門旁蹲著七八個等差事的小廝,見我扶著林姑娘下轎,
都斜眼打量。老太太院里的鴛鴦姐姐迎出來,我才知道要走的不是正門,
而是往東拐角的黑油大門。穿過層層儀門,滿眼都是綾羅綢緞的丫鬟婆子,
熏香撲得我直想打噴嚏。"外孫女來了!"老太太的哭聲從里間傳來。我跪在廊下,
透過珠簾縫看見個鬢發(fā)如銀的老夫人把林姑娘摟在懷里。正偷看時,忽聽一陣玉佩叮當,
有個穿紅袍的公子哥兒闖進來嚷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后來才知道這就是混世魔王寶二爺。辛亥年 臘月十二臘月十二,我被分到外院馬棚當差。
每日寅時就要起來鍘草料,手上凍瘡爛了又結痂。今早送林姑娘去拜見二老爺,
路過梨香院聽見琴聲。周瑞家的說這是薛家姨太太帶來的寶姑娘在練琴,
比我們林姑娘大兩歲,最是端莊大方。午間給林姑娘送手爐時,正撞見寶二爺在摔玉。
那通靈寶玉砸在青石板上鐺啷作響,驚得滿屋丫鬟跪了一地。
林姑娘咬著帕子哭道:"若是摔壞了它,豈不是我的罪過?"我忙退出來,
卻聽紫鵑姐姐在后頭嘀咕:"這才幾日,倒鬧了兩三回了。"辛亥年 臘月廿三今兒祭灶,
廚房里忙得腳不沾地。我被派去梨香院給薛家送年禮,
遠遠瞧見寶二爺和林姑娘在梅樹下說話。林姑娘披著白狐貍毛斗篷,寶二爺穿著大紅猩猩氈,
雪地里映著,真似畫兒上走下來的。忽見林姑娘扭身要走,寶二爺急得賭咒發(fā)誓,
倒把路過的大丫頭襲人笑彎了腰。回程遇見周瑞家的在罵小丫頭,說把宮花送錯了次序。
原來薛姨媽讓送十二支堆紗花,林姑娘那句"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的話,
半日工夫就傳遍了后宅。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倒比主子們還清楚這些眉眼高低。
今兒偷空去靈堂后頭瞧了一眼,那棺材竟是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檣木板。嚇得我趕緊溜了,
這話可不敢亂說。倒是聽見焦大醉罵"爬灰的爬灰",被塞了滿嘴馬糞。
這老東西怕是活不長了。壬子年 正月十八正月十八,府里張燈結彩迎薛家。
我跟著賴大管家去碼頭接行李,親眼見薛家公子薛蟠騎著高頭大馬進城,
后頭跟著十輛裝滿箱籠的馬車。有個小廝偷偷告訴我,這位呆霸王在金陵為爭個丫頭打死人,
如今是來避禍的。晚飯后去倒茶渣,
聽見趙姨娘跟周瑞家的嚼舌根:"寶姑娘戴的金鎖你瞧見沒?聽說是個癩頭和尚給的,
要等有玉的才可配..."話音未落,王夫人房里的彩霞突然咳嗽一聲,兩人頓時散了。
我蹲在墻角,摸到懷里寶二爺賞的碎銀子——那日幫他找風箏時得的,已經(jīng)被我捂得發(fā)熱。
壬子年 二月初三二月初三,馮淵的家人竟鬧到賈府門口!我跟著興兒去打聽,
才知道薛蟠打死人的案子判了。應天府的賈雨村老爺原是靠我們府上舉薦復職的,
如今卻胡亂判了薛家賠些燒埋銀子了事。門房老張說那馮家老仆哭暈在衙門口時,
正碰上葫蘆廟的小沙彌,道破當年賈老爺寄居廟里的落魄相。今兒送茶到書房,
聽見璉二爺跟清客相公們說笑:"什么葫蘆僧不葫蘆僧,
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忽然看見我在簾外,立即沉了臉。晚間給林姑娘送藥,
經(jīng)過梨香院聽見薛姨媽在哭:"孽障?。?/p>
才消停幾日又惹事..."窗紙上映著寶姑娘給母親捶背的影子,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
壬子年 二月十二二月十二花朝節(jié),寧國府尤大奶奶請客。我跟著寶二爺?shù)能囘^去,
第一次見識了天香樓的排場。珍大爺命人在會芳園擺了二十席,戲臺上正演《還魂記》。
秦可卿親自給寶二爺安排午睡,那間屋子香得人頭暈,墻上掛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
我在倒座房跟寧府小廝吃酒,壽兒悄悄說:"我們奶奶這些日子身上不好,夜里總哭。
"正說著,忽聽前頭亂哄哄的,原來寶二爺夢魘了,喊著"可卿救我"?;馗飞?,
寶二爺臉色煞白,林姑娘遞帕子給他擦汗,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驚得襲人連忙拉開。
壬子年 三月初九今早給林姑娘送燕窩,正撞見紫鵑在教雪雁認字。
雪雁這丫頭竟把"瀟湘"認成了"肅相",惹得林姑娘掩嘴直笑。
回來路上碰見廚房柳嫂子罵她女兒:"死丫頭,又偷吃姑娘們的糖蒸酥酪!
"那五兒紅著臉辯解:"是芳官姐姐分我的..."忽聽假山后"噗嗤"一笑,
芳官頂著滿腦袋花瓣鉆出來,手里還捏著半塊酥酪。壬子年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
一個鄉(xiāng)下老婆子帶著板兒在角門探頭探腦。我正要趕人,周瑞家的卻迎出來叫"劉姥姥"。
原來是她舊日主子的親戚,來打秋風的。那婆子穿著粗布衣裳,見著平兒就喊"姑奶奶",
把我們都逗笑了。午間去廚房取食盒,看見劉姥姥蹲在臺階上啃餑餑。我給她倒了碗熱茶,
她絮絮叨叨說年成不好,女兒家快斷炊了。后來聽說璉二奶奶給了二十兩銀子,
樂得她直念阿彌陀佛。林姑娘屋里的雪雁撇嘴道:"夠莊戶人家過一年了。
"紫鵑忙瞪她一眼。壬子年 臘月廿三臘月廿三祭灶夜,我代生病的李貴去寧府值夜。
三更時分,忽聽馬棚那邊吵嚷。趕過去時,只見焦大拄著掃把罵街:"每日偷狗戲雞,
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賴二急得叫人塞馬糞,那老貨卻越罵越響,
最后被捆起來扔進了柴房?;馗飞希d兒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他罵的是誰?
當年老太爺出兵西海,這焦大從死人堆里背出主子..."話沒說完就被旺兒捂了嘴。
今早聽說焦大被發(fā)配到莊子上了,珍大爺臉色鐵青地吩咐:"再胡吣就灌他啞藥。
"癸丑年 三月十五三月十五,驚雷般的消息炸翻了兩府——蓉大奶奶沒了!
我跟著賴升去寧府幫忙,看見天香樓下的臺階洗了又洗,還是泛著暗紅。
珍大爺哭得像個淚人,花三千兩銀子捐龍禁尉,又花一千兩買檣木棺材。
璉二奶奶協(xié)理寧國府,卯正點名,戌末查崗,有個婆子因遲了送孝布,當場被打了二十板子。
停靈七七四十九日,我負責往鐵檻寺送祭品??匆姾蜕械朗總兞魉频某院龋?/p>
光饅頭一天就要蒸二十籠?;馗畷r碰見瑞珠撞柱而死,血濺在"三品誥命夫人"的旌幡上。
寶二爺聞訊趕來,盯著那灘血發(fā)呆,被襲人硬拽了回去。癸丑年 四月二十三四月里,
寶二爺突然要去家塾讀書。老爺高興得很,吩咐多備些筆墨。
誰知才去三天就鬧出事來——薛大爺?shù)南銘z和玉愛,金榮的姑表兄弟,鬧得學堂烏煙瘴氣。
茗煙回來說,寶二爺?shù)臅瘨呒t還被打破了頭。今兒去給林姑娘送新摘的海棠,
聽見她和探春姑娘說笑:"寶玉哪里是去讀書?分明是..."見我進來便住了口。
晚間寶二爺回來,臉上帶著道血痕,老太太急得直罵李貴。我蹲在廊下熬藥,
見寶二爺跟襲人抱怨:"早知道不如和林妹妹玩解九連環(huán)..."癸丑年 五月初二五月初,
我在鐵檻寺后廚幫忙,親眼見靜虛老尼求璉二奶奶辦事。那禿驢說張金哥小姐原聘守備之子,
如今長安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看上了,愿出三千兩銀子退親。
璉二奶奶吃著茶笑道:"這事倒難辦..."老尼立即說:"知道奶奶不稀罕銀子,
只是佛前添燈油..."三日后,守備家果然退了婚。誰知金哥自縊,守備之子投河。
我送供品去水月庵時,正遇上兩家送殯的撞在一處。回府稟報時,
見平兒在登記新收的銀箱子,那三千兩雪花銀底下,還壓著張褪了色的定親帖子。
癸丑年 五月初五元妃娘娘省親!這半年全府都在忙這個。光那個勞什子"大觀園",
聽說就花了三百萬兩銀子。我?guī)椭鶊@子里搬太湖石,
那石頭一塊比十戶莊戶人家一年嚼用還貴。前兒吳新登家的說漏嘴,
為接駕連老太太的體己都動用了。今兒半夜娘娘駕到,那陣仗!龍旌鳳翣,雉羽夔頭,
金銀煥彩,珠寶爭輝。我們小廝都在儀門外跪著,只聽得笙簫鼓樂之聲。后來聽周瑞說,
娘娘見了"天仙寶境"的匾直掉淚,改成了"省親別墅"。
寶二爺作的"杏簾在望"得了娘娘夸贊,說是比眾姊妹高出一籌。林姑娘暗中代筆的事,
我們底下人都心照不宣。癸丑年 七月初七乞巧夜當值,見大觀園各處都在設香案。
林姑娘的供品最別致:松針穿九孔針,旁邊還擺著寫滿小楷的梧桐葉。寶二爺溜去瞧,
回來時衣襟上沾著蒼苔,想是跪在瀟湘館外的石頭上偷看來著。平兒姐姐分我們小廝巧果,
那面魚兒炸得金黃,咬開來竟有棗泥餡——后來才知是劉姥姥送來的新棗。
癸丑年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我們這些下等小廝也得了兩碗剩菜一壺酒。
趙嬤嬤的兒子在席上伺候,回來說寶二爺、林姑娘、寶姑娘他們聯(lián)詩,
林姑娘那句"冷月葬花魂"驚得老太太直說"不祥"。果然半夜傳來消息,娘娘在宮里染恙。
璉二奶奶立時吩咐預備人參肉桂,說要送進宮去。今早去賬房領月錢,
見林之孝愁眉苦臉地對賬?;貋砺飞献惨娭苋鸷蛠硗眿D嘀咕,
說什么"南邊的莊子今年又欠了租子""戶部催繳的銀子還沒湊齊"。
難怪近來主子們的飯菜都減了等次,連老太太的燕窩粥都改成隔日一盅了。
癸丑年 九月二十三九月廿三,四更天。我在寧府靈堂外添燈油,
忽聽里頭璉二奶奶"啊呀"一聲。從窗縫偷瞧,只見她冷汗涔涔坐在椅上,
平兒正給她揉心口。"夢見蓉哥兒媳婦了,"二奶奶聲音發(fā)顫,
"說什么'三春去后諸芳盡'..."話沒說完,外頭報"東府蓉大少爺來了",
她立刻又挺直了腰板。出殯那日,我舉著白幡走在最后。北靜王親臨路祭,
那頂素轎停在路邊時,寶二爺竟直勾勾盯著轎簾,被老爺?shù)闪艘谎鄄诺皖^。
送殯隊伍排出三里地,紙錢撒得像雪片。賴升說單是各色執(zhí)事就花了五千兩,
夠買二百畝好地。癸丑年 臘月廿三臘月里,賈瑞那廝果然死了。我在回事處聽興兒說,
璉二奶奶兩次設計凍他,又欠著人參不給。那日送藥路過夾道,
正撞見賈代儒老淚縱橫地賣祖田。回來時見周瑞家的往梨香院送人參,
包裹上明晃晃印著"王"字——分明是太太的體己,偏說是鳳姐給的。除夕祭祖,
我負責擦拭供器。那尊商周青銅鼎內(nèi)側竟刻著"忠義親王制",嚇得我手一抖。
趙姨娘在廊下跟馬道婆嘀咕什么"咒人法子",見我經(jīng)過立刻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