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河那聲裹挾著雷霆之怒的“滾回你的消毒水王國!”如同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洛由一被混亂、屈辱和過敏指尖刺痛輪番折磨的神經(jīng)末梢上。眼前似乎真的黑了一瞬。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體。被小陳警官抓住的手臂傳來陣陣疼痛(可能是鉗制也可能是情緒激蕩),口罩下的呼吸變得灼熱而急促,護(hù)目鏡徹底被霧氣和淚水(屈辱的)模糊。
養(yǎng)老院的空氣,在這一刻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墨。消毒水味、老人散發(fā)的暮氣、汗?jié)n、混合著一點(diǎn)廉價的檀香(角落的劣質(zhì)熏香?)和各種情緒發(fā)酵的味道,洶涌地灌入他脆弱不堪的呼吸道系統(tǒng)。胃里翻江倒海,指尖的幻癢如同千百只螞蟻在啃噬。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拋到滾燙油鍋邊緣的魚,除了徒勞地抽動鰓蓋,等待油溫將自己徹底吞噬,別無選擇。
“麥稈粘牙?洛由一!你真當(dāng)自己是童話故事的偵探?!” 馬大河的咆哮聲浪余波未消,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進(jìn)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敬老院的保潔都是正規(guī)渠道!李奶奶跟張大爺過了大半輩子!她們圖什么?演戲?就為了看你在這跳大神?!監(jiān)控拍到她們進(jìn)出只有兩次!全程不足二十分鐘!她們能在這點(diǎn)時間里大變活‘牙’,再變沒了?還能讓張大爺心甘情愿配合演戲?!”
他的邏輯層層遞進(jìn),帶著不容置疑的、屬于專業(yè)刑警的權(quán)威,字字句句都如同鐵證,將洛由一那點(diǎn)倉促拼湊、未經(jīng)證實(shí)的“推論”徹底釘在了“荒謬臆想”的恥辱柱上!就連旁邊的小陳警官,原本還對洛由一那激動的樣子心存一絲疑慮,此刻也在馬大河強(qiáng)勢的氣場和嚴(yán)絲合縫的“事實(shí)”面前,眼神變得堅定——洛由一在胡鬧!
那位捂著心臟被嚇到的老爺爺更是連連嘆息搖頭:“造孽啊…小伙子看著人模人樣…原來是個瘋子…想出名想瘋了吧?”
周圍的護(hù)工和聽到動靜湊過來的其他老人,看向洛由一的眼神也充滿了鄙夷和憐憫。
洛由一徹底成了眾矢之的。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目光如同芒刺,穿透霧氣蒙蒙的護(hù)目鏡,刺在他的靈魂上。馬大河的憤怒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剛?cè)计鸬拿麨椤办`感”的微小火苗,在這徹骨的寒意和無情的邏輯風(fēng)暴中,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的、冰冷的絕望。他甚至覺得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想通”,更像是精神崩潰前的回光返照。
他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認(rèn)命地被小陳警官和唐果果拉著往養(yǎng)老院門口走。唐果果想罵他,但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用力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低聲咒罵:“廢物!丟人現(xiàn)眼!讓你閉嘴你不聽!這下連臉都丟到夕陽紅了!”
就在洛由一被架著、即將被狼狽地驅(qū)逐出這座“失敗恥辱場”的大門時,李春芳奶奶突然從三樓樓梯口匆匆忙忙地小跑下來,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餅干的布袋子,里面似乎還鼓囊囊地塞了什么東西,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和一種…決絕?
“等!等一等!馬警官!洛偵探!等等!” 李奶奶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急迫,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讓原本押著洛由一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
馬大河眉頭緊鎖,剛壓下去的怒意再次升騰,語氣冰冷:“李奶奶,您還有什么事?無關(guān)人員請勿干擾警方工作!”
“不是不是!”李奶奶跑得有些氣喘,臉上因?yàn)榧雍途o張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她沖到馬大河面前,不等喘勻氣,一把拉開自己的布袋,從里面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用干凈手帕精心包裹的扁平物件。
她顫抖著手,一層層打開手帕。
瞬間,一層淡淡的、仿佛經(jīng)年陳釀的微醺果酒的獨(dú)特香氣,帶著一絲極其微小卻無法忽略的干草氣息,飄散開來。
在柔軟的手帕中央,赫然躺著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微微泛著油光的……木頭殘片?像是那種做酒桶的橡木板材的老舊斷口。
更令人驚愕的是,在這塊木頭殘片上,竟然端端正正地鑲嵌著一副牙!一副極其眼熟、帶著小小的、閃爍著誘人光芒的金色牙尖的假牙!張大爺?shù)拿樱?/p>
“是…是這個吧?”李奶奶的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帶著巨大的愧疚和恐懼,“我…我把它放在這里面的…”
死寂!
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卻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泛起,直接沉入了死寂的冰層之下!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副靜靜躺在橡木殘片上的假牙上!
馬大河臉上暴怒的線條瞬間僵住,眼神里的銳利被一片驚愕的茫然取代!
小陳警官嘴巴張成了“O”型!
唐果果猛地掐了洛由一的胳膊一下!
連洛由一自己,透過被霧氣覆蓋的護(hù)目鏡片,看著那熟悉的、本該在消毒水杯里浸泡的假牙,此刻卻安然躺在一塊散發(fā)著果酒和干草香的橡木上,大腦瞬間宕機(jī),只剩下唐果果那句魔性的“牙都笑掉嘍”在空蕩蕩的腦海里盤旋!
“這是…”馬大河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指著那橡木片和假牙,眼神在震驚與審視間切換,“…哪來的?這木頭…”
“這是我老伴兒…”李奶奶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帶著哽咽,“…活著的時候…最喜歡喝的‘棗兒釀’的酒桶板子…老桶匠張老頭…用麥稈和橡木壓的桶箍子做的…張大爺他爹…早年是箍桶匠…”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我…我就是用它…把它(指假牙)粘在這凹坑洞里…像個架子似的…昨晚上…趁他睡著…偷偷摸摸拿出來了…想著…這樣他…他找不到了…就該死心…換新的了…”
真相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原來張大爺死活不愿意戴李奶奶買的新式粘牙膠(“嫌麻煩”、“不習(xí)慣”),偏要用老法子:平時把假牙泡在加了自制消炎草藥(氣味刺鼻難聞)的杯水里。李奶奶嫌臟又不衛(wèi)生。更要命的是,張大爺特別喜歡啃硬邦邦的花生米和風(fēng)干小魚干,好幾次差點(diǎn)磕碎假牙或者把食物渣子弄得到處都是。昨晚上張大爺又固執(zhí)地要啃魚干,說“牙好才能享福”,氣得李奶奶摔門回自己房間(他們住套間里相鄰的兩小間)。半夜,李奶奶越想越氣,想到張大爺他爹是箍桶匠,家里柜子底下一直留著塊做箍桶架子邊的廢板。她突發(fā)奇想(也是急瘋了),找出那塊舊橡木片,看到上面正好有個凹槽,又看到張大爺剛買來放在抽屜里還沒拆封的新粘牙膠!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誕的念頭產(chǎn)生:用粘牙膠把假牙粘在木片凹槽里,拿走藏起來!
她怕張大爺懷疑,特意從張大爺放在墻角(他用來吸引窗外野貓的)舊麥稈墊子上,揉了一小撮細(xì)碎干草,灑在粘接處和假牙杯底,制造“假牙被粗暴偷走,遺落痕跡”的假象!然后趁著凌晨清潔工王阿姨第一次來打掃走廊(她平時跟王阿姨關(guān)系挺好,抱怨過老爺子),故意裝樣子抱怨自己睡不著,在門口擋著視線,讓王阿姨在她房間門口象征性拖了拖地(制造人證和時間差)。她迅速返回自己房間藏好“證據(jù)”(粘著假牙的木片),又趕在王阿姨掃完出來前,將空杯放回張大爺床頭柜!張大爺昨晚生悶氣睡得沉,竟然沒發(fā)現(xiàn)!王阿姨第二次打掃時,李奶奶已經(jīng)演完了“案發(fā)”!那桶強(qiáng)力消毒水是王阿姨拖地用的,濃烈刺鼻,剛好掩蓋了李奶奶身上粘膠和麥稈草的微弱氣味!
“我以為…藏幾天…等他找瘋了著急了…再裝作…是那個桶顯靈…保佑他身體健康…讓他老伴兒顯靈勸他換新牙…” 李奶奶哭得泣不成聲,“可我沒想到…老頭子真急成這樣…連你這個小同志(指洛由一)…也被嚇成這樣…還有馬警官…我…我對不起…是我糊涂啊!”她說著,撲通一聲跪坐在地,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塊承載了荒唐計謀的橡木假牙架!
石破天驚!
邏輯鏈條瞬間閉環(huán)!
洛由一的混亂思緒——干草碎屑(來自貓墊)、手機(jī)殼沾到(李奶奶拿走時蹭到)、金屑(粘膠層崩開崩飛的可能存在的金粉)、拍照笑露假牙(潛意識記憶點(diǎn))、李奶奶的放松(陰謀成功)、王阿姨的咒罵和身上消毒水(掩蓋氣味)……所有這些看似荒謬的碎片,在這一刻,被李奶奶那帶著哭腔的敘述,用荒誕卻無比真實(shí)的方式,強(qiáng)行串在了一起!
根本不是什么高明的竊賊!也不是什么神秘的“顯靈”!只是一個老太太出于既怕老伴兒傷牙傷身、又嫌他不講衛(wèi)生、更恨他不聽勸告的復(fù)雜心理,加上一點(diǎn)點(diǎn)對亡夫技藝的粗糙懷念,上演的一場極其離譜的“老伴兒顯靈收牙記”!而那位熱心腸又嘴碎的保潔王阿姨,無意中成了最佳“時間證人”!
絕對的“歪打正著”!洛由一那被馬大河斥為“鬼話”的“麥稈粘牙”劇本,居然……全中!
養(yǎng)老院門口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只有李春芳奶奶壓抑的哭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
馬大河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瞬間風(fēng)化的石雕。他臉上那冰封的怒意、刻薄的鄙夷、還有作為刑警那嚴(yán)絲合縫的邏輯城墻,在李奶奶跪倒在地、手捧橡木假牙架哭訴的那一幕前,寸寸碎裂、崩塌!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一聲類似被扼住脖子的、毫無意義的“嗬…”,臉頰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
一股肉眼可見的、混雜著極度震驚、被愚弄感、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表情,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那張向來剛硬如鐵的臉龐。他甚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還縮在墻角的洛由一。隔著霧氣,那小子也在看著他,眼神空洞又茫然。
巨大的反轉(zhuǎn)!極其荒誕的動機(jī)!卻完全解釋了所有無法理解的細(xì)節(jié)!
小陳警官嘴巴還張著,眼神從李奶奶身上移到馬大河那僵硬的臉,再移到洛由一身上,充滿了夢幻感——洛偵探竟然說對了?!雖然過程離譜得像編的…但結(jié)果一絲不差?!
唐果果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掐著洛由一胳膊的手猛地用力一擰!“嗷!” 洛由一猝不及防痛呼出聲,瞬間回過神!劇痛比什么心理建設(shè)都管用!
“廢物!你…你猜對了?!”唐果果的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驚詫和一種看“神棍”的奇異光芒,“那…那金屑是木頭架子凹槽里的粘膠崩下來的?干草真是她順手拿張大爺招貓用的?保潔阿姨的消毒水是幫她蓋味兒的?!”
洛由一懵懵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大腦還是漿糊一片。對?錯?他現(xiàn)在腦子比馬桶還堵。
馬大河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動作像是要汲取整個空間的氧氣來壓制住體內(nèi)翻騰的巨浪。他不再看任何人,臉色黑里透紅,如同要滴出血來。他幾步走到癱坐在地的李春芳奶奶面前,高大的身影將她和那塊橡木假牙架籠罩。
“李春芳!” 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帶著一種努力壓制的、瀕臨失控的情緒風(fēng)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報假案!擾亂公共秩序!欺騙辦案機(jī)關(guān)!侮辱警察智商!” 每一個詞都如同重錘,砸在人心上。
“我…我…我就是想…”李奶奶嚇得抖如篩糠,連哭都不敢哭了。
“想什么?!想演一出荒誕?。?!”馬大河猛地俯身,粗壯的手指向那塊橡木片和上面的假牙,手指因?yàn)闃O度憤怒而微微顫抖,“就為了這個?!用一塊破木頭和一瓶新粘牙膠?!愚弄所有人?!害得張大爺差點(diǎn)急出??!害得一個被你牽連的人…”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洛由一的方向,那句“被你牽連的人”幾乎是從齒縫里硬擠出來,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憋屈感,最終也沒明確指代,只是化作一句粗暴的低吼:“…差點(diǎn)成了你陰謀的替罪羊!”
現(xiàn)場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坐在地的李春芳和那塊承載著巨大諷刺的橡木假牙架上。劉阿姨不知何時也跑了過來,一邊哭一邊想把李奶奶扶起來。
“老馬啊…老馬你消消氣…” 張大爺虛弱的聲音從樓道口傳來。他被劉阿姨和一個護(hù)工攙扶著,顫巍巍地站在那里。他凹陷的眼窩里不再只有之前的恐懼和憤怒,而是充滿了錯愕、懊悔,以及一種遲來的、難以言喻的羞愧。他看著那塊熟悉的、承載著他多年思念和壞習(xí)慣的假牙安安靜靜地待在木片凹槽里,再看看老淚縱橫、狼狽不堪的老伴兒,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和一股孩子般的委屈:
“別…別怪她…要怪…怪我不中用…牙口不好了…還非要逞能…啃那硬邦邦的東西…我…我那老伴兒…她…”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著李春芳,眼淚終于滾了出來,“她是怕我把牙啃斷了…傷了自己…也…也把她留給我最后這點(diǎn)念想…給弄沒嘍…”
最后這句話,如同一把淬火的鑰匙,猛地插進(jìn)了李奶奶心頭那塊堅冰。她再也控制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幾乎是爬著過去抱住張大爺?shù)耐龋骸袄项^子…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該偷了你的念想嚇唬你啊…” 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抱在一起,哭得像個做錯事卻終于被理解的孩子。那哭聲,混雜著悔恨、委屈、幾十年相濡以沫的羈絆,以及一絲沉甸甸的、遲來的釋然。
夕陽的余暉透過養(yǎng)老院的大門,給這混亂、荒誕又突然變得溫情的一幕,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邊??諝饫餁埩舻南舅痘旌现钅棠棠酒l(fā)的果干酒氣和干草氣息,還有一點(diǎn)老人淚水的微咸,味道古怪,卻意外地沖淡了之前的劍拔弩張。
馬大河站在那里,高大的背影微微佝僂著,如同承受了無形的重壓。他看著眼前這對抱頭痛哭的老人,聽著那沙啞哭聲里流淌出的幾十年風(fēng)雨和最終笨拙的愛意,臉上的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最終只剩下一種極度復(fù)雜的疲憊和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狼狽。他那根如同審判之矛般指著橡木片和假牙的手指,也緩緩垂落下來,無力地垂在身側(cè)。他知道,案子是破了,真相水落石出,但這真相本身,卻像一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引以為傲的邏輯判斷和剛才對洛由一那窮追猛打般的人格貶低上。
他沉默地轉(zhuǎn)過身,甚至沒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下屬下達(dá)指令。只是對小陳極其輕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默許了善后。然后,他徑直大步走向門口,腳步比進(jìn)來時更加沉重、更加拖沓。夕陽將他拉長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像一個被打敗卻又不甘心認(rèn)輸?shù)墓禄辍?/p>
唐果果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和反轉(zhuǎn)搞得情緒有點(diǎn)跟不上趟,捅了捅還在發(fā)傻的洛由一:“喂…廢物…那…咱還收錢不?”
一周后。洛氏偵探事務(wù)所。
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檸檬醛消毒味,混合著一股濃郁的新鮮烘焙點(diǎn)心的香甜氣。桌上放著一個樸實(shí)無華的禮品盒,上面系著紅繩——里面是一對精致的棉布手套和幾塊純手工做的無添加蜂蜜軟糕——是李春芳奶奶特意送來表示歉意的(手套是為了避免他接觸臟東西,軟糕是給牙口好的唐果果的)。
洛由一正襟危坐,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種大夢初醒的茫然和尷尬。他那雙剛剛經(jīng)歷了洗禮的“過敏之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包裝精美、方方正正的…假牙粘合劑盒子。盒子嶄新未開封,上面印著“強(qiáng)效持久·溫和不刺激·老年適用”的字樣。
“喏!廢物!你的勞務(wù)費(fèi)!”唐果果把一張數(shù)額不大不小的鈔票拍在那個粘合劑盒子旁邊,“李大媽(養(yǎng)老院那個)代表院方給的!說張大爺和李奶奶和好了,李奶奶自己賠了張大爺一瓶新粘牙膠,也給你買了一瓶同款當(dāng)紀(jì)念!感謝你沒讓他們?nèi)ゾ肿永锖戎?!?/p>
洛由一看著那個粘牙膠盒子,又看看支票,再看看自己手指上依舊若隱若現(xiàn)的淡粉色印記,心里五味雜陳。他伸手想去撕那假牙膠盒子的包裝膜(想研究下成分防止過敏),又下意識地想掏噴霧消毒手指(想到粘牙膠也屬于膠類可能引發(fā)新過敏?),動作異常糾結(jié)。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不是之前的節(jié)奏。一種公事公辦的、干脆利落的叩門聲。
唐果果去開門。門口是警員小陳,表情恭敬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沒進(jìn)門,只是遞進(jìn)來一個薄薄的信封。
“洛先生,我們馬隊讓我送來的。”
洛由一接過信封,打開。里面是一份復(fù)印版的結(jié)案情況說明:
經(jīng)查證,“夕陽紅敬老院”張某某(即張大爺)假牙失蹤事件,系其配偶李某某(即李奶奶)因不滿張某某長期不良用牙習(xí)慣(啃食硬物)并認(rèn)為其保管方式不衛(wèi)生,遂采取擅自轉(zhuǎn)移并藏匿其假牙的過激行為……事件性質(zhì)為家庭糾紛引發(fā),李某某已深刻悔過并與張某某達(dá)成和解。其虛構(gòu)“盜竊”情節(jié)雖造成公共資源浪費(fèi)與調(diào)查困擾,念其初衷非惡且年事已高,家屬及院方代為賠償損失并道歉,已達(dá)成諒解,不予追究其相關(guān)責(zé)任……
…
在此過程中,受委托協(xié)助人員洛由一同志發(fā)現(xiàn)部分細(xì)節(jié)異常(對粘合劑、干草屑等線索有所察覺),其敏銳度對澄清誤會具有一定指向作用。
經(jīng)辦人:馬大河(警號:XXXX)
簽名處,不再是那種力透紙背、鋒芒畢露的簽名。而是有些…潦草,甚至帶著點(diǎn)意興闌珊的…拖尾?像是一筆匆匆?guī)н^的敷衍。
敏銳度?有所察覺?具有一定指向作用?
用詞極其謹(jǐn)慎、極其官方、極其…避重就輕。完全回避了洛由一那番被斥為“鬼話”但最終被驗(yàn)證的“麥稈粘牙”結(jié)論!
沒有贊美,沒有道歉,甚至連一個正面的、明確的“正確”評價都吝于給予。只是極其別扭地承認(rèn),他在一片混亂和錯誤的方向上,確實(shí)比警方早一步看到了某些“異?!彼槠?。
洛由一捏著這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紙,指尖又傳來了熟悉的刺痛感(心理作用)。他抬起頭,看到唐果果正大大咧咧地拆開了李奶奶送的那盒蜂蜜軟糕,挑了一塊最大的塞進(jìn)嘴里,含糊不清地咀嚼著:“唔!甜!好吃!廢物!你的那盒‘勞苦功高獎’(指假牙膠)要不要也嘗一口?”
唐果果說著,居然真拿起那個嶄新的假牙粘合劑盒子,作勢要拆開往里面看。
洛由一的腦子還沉浸在結(jié)案說明中“敏銳度”三個字帶來的巨大沖擊里,看到唐果果這個動作,以為她要拆了那個讓他過敏焦慮的粘牙膠,還要遞給自己吃?!
“拿開?。。 ?/p>
一聲比任何一次都更加驚恐、更加變調(diào)、更加嘶聲裂肺的尖叫瞬間撕裂了事務(wù)所的寧靜!
洛由一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整個人從椅子上彈射起來!他再顧不上什么“敏銳度”、什么馬大河的簽名,巨大的本能驅(qū)使他以閃電般的速度、用盡畢生最快的手速,掏出了那瓶最大的、最強(qiáng)力的消毒噴霧!不是對著粘牙膠!也不是對著唐果果!而是對準(zhǔn)了自己的臉、自己的手、以及眼前的整個空間!
“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 ?/p>
一場前所未有的、歇斯底里的、全方位立體式的飽和式核能大消毒!白色的濃霧如同雪崩般將他徹底吞沒!
“咳咳咳!廢物!你瘋啦?!嗆死我了??!” 唐果果被噴了一臉加半嘴消毒水,尖叫著跳出戰(zhàn)場,手里的假牙膠盒子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住。
霧靄蒙蒙中,洛由一一邊劇烈咳嗽著,一邊瘋狂地噴灑,嘶啞的聲音在濃霧里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顫抖和被徹底惹毛的悲憤:
“粘…膠…污…污染源…休想…染指…污染…我的空氣?。?!給我…殺?。?!”
門外還沒走遠(yuǎn)的警員小陳聽到里面如同生化危機(jī)爆發(fā)的動靜,腳步頓了頓,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地加快了離開的步伐。他決定,回去把這份“精彩”場景略過不提地匯報給馬隊就好。
而在分局的辦公室里,馬大河正黑著臉,在一份厚厚的毒品案卷上簽著字。他剛放下筆,小陳推門進(jìn)來復(fù)命。
“東西送到了?”
“送到了,馬隊。”
“嗯…” 馬大河應(yīng)了一聲,沒抬頭。
“洛先生…”小陳猶豫了一下,“…正在清理工作環(huán)境,情緒…呃…比較投入?!?/p>
馬大河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他沒說什么,只是拿起桌角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搪瓷大茶缸。茶缸里是他剛沏好的濃茶。他端起來,送到嘴邊準(zhǔn)備喝。杯沿觸到嘴唇的瞬間,他那粗壯的手指微微停頓了一下。
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
似乎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若無其事地,仰頭灌了一大口滾燙濃茶下去。
“哈——”他放下茶缸,發(fā)出一聲被燙得極其不爽的呼氣聲,伴隨著低聲且無比清晰的咒罵:
“…沒個正常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