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降生,像一束光照進了我們風雨飄搖的小家,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喜悅,卻也驟然加重了生活的擔子。算命時那玄妙的“燭臺與蠟燭”之喻,在柴米油鹽的磋磨里,漸漸顯露出它沉重的另一面——相依為命,也意味著共同承受命運施加的所有重量。
生活的艱難,像細密的砂紙,無聲地打磨著年輕的憧憬。微薄的薪水在奶粉、尿布的開銷面前顯得捉襟見肘。幸而,父母雖然對我們結(jié)合仍有心結(jié),但終究割舍不下血脈親情。他們默默為我們準備了一套離他們不遠的舊房,簡單刷了墻,鋪了地,添置了最基本的家具。這方小小的、帶著父母沉默妥協(xié)印記的屋檐,成了我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雖然簡陋,卻不必再為房租漂泊,給了女兒一個穩(wěn)定的搖籃。然而,搬進去的喜悅很快被現(xiàn)實的沉重覆蓋。她產(chǎn)后身體虛弱,恢復緩慢,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嗷嗷待哺的嬰兒,常常累得抱著孩子坐在沙發(fā)上就能睡著,臉色蒼白得讓人心驚。
就在我們被生活的浪潮拍打得幾乎窒息時,一道溫暖的曙光從千里之外照了進來——她的母親,我的丈母娘,毅然決然地收拾行囊,從遙遠的故鄉(xiāng)趕來了。這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婦人,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對女兒刻骨的疼惜,踏進了我們這個清貧的小家。
丈母娘一來,便像定海神針般穩(wěn)住了我們搖搖欲墜的生活。她包攬了所有家務,洗衣、做飯、打掃,動作麻利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她更是將外孫女視若珍寶,白天黑夜地精心照料,喂奶、換尿布、哄睡,用布滿皺紋和老繭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嬰兒嬌嫩的肌膚。她總是把女兒趕去休息:“你身子虛,多躺躺,孩子有我!” 看著母親佝僂著腰在廚房忙碌的背影,在陽臺上用力搓洗著女兒因吐奶而頻繁更換的小衣服,甚至半夜抱著啼哭的嬰兒在客廳里踱步哼唱家鄉(xiāng)的童謠……妻子常常紅了眼眶,背過身去偷偷抹淚。
更讓我們心頭沉甸甸的是,丈母娘不僅付出了全部的心力,還悄悄地從自己微薄的積蓄里,拿出錢來補貼我們捉襟見肘的家用。有時是塞在女兒枕頭下的幾百塊錢,有時是“順便”買回來的昂貴奶粉和嬰兒用品,甚至偷偷替我們交了水電費。當我們發(fā)現(xiàn),想要推辭時,她總是板起臉,用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話不容置疑地說:“拿著!給孩子買點好的!你們年輕人不容易,我還能動,幫襯點是應該的!” 那樸實的話語和偷偷塞錢時小心翼翼又堅定的動作,像滾燙的烙印,深深烙在我們心上。這份來自異鄉(xiāng)、沉甸甸的愛與犧牲,無聲地浸潤著我們困頓的日子,讓我們在冰冷的現(xiàn)實里,觸摸到最滾燙的親情暖流??粗諠u增多的白發(fā)和深陷的眼窩,我們心中的感激與愧疚交織,沉重得難以言表。這份恩情,早已超越了地域的隔閡,融入了我們這個小家的骨血之中。
然而,比經(jīng)濟的窘迫和育兒的艱辛更鋒利、更無時無刻不在刺痛著神經(jīng)的,是那始終未能完全消弭的地域隔閡和親情的裂痕,尤其在年關將近時,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心頭。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那里有她年邁的父親,有她熟悉的鄉(xiāng)音和年味。每逢年關將近,看著窗外別人家張燈結(jié)彩、闔家團圓的景象,她眼底深處那份無法掩飾的思念和落寞,就像一根細小的針,深深扎進我的心里。我知道,遠嫁的女兒,在萬家燈火的除夕夜,聽著窗外不屬于自己的鞭炮聲,那份孤獨感足以噬骨。丈母娘在這里時還好些,但老人家終究要回去,那份刻骨的鄉(xiāng)愁,終究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一個寒冷的冬夜,窗外飄著細碎的雪花。她抱著剛哄睡的女兒,坐在燈下發(fā)呆,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丈母娘回鄉(xiāng)后留下的巨大空虛感,此刻格外清晰。我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瘦削的肩膀,她的身體冰涼。那一刻,一個大膽又充滿犧牲意味的念頭在我心中成形。
“老婆,”我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以后過年,我們這樣好不好?今年,大年三十,我們在我爸媽那邊‘分歲’(守歲),初一一大早,天不亮我們就出發(fā),趕去你家拜年,初六我們再回來。明年,我們年二十九就提前在我爸媽那邊‘分歲’,年三十那天,我們一早就出發(fā),去你家過年!就這樣,一年一輪換?!?/p>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震驚、難以置信,還有洶涌的感動?!澳恰悄慵疫@邊…親戚們怎么辦?你爸媽…還有這房子…”她聲音哽咽,目光掃過這間父母給予的、承載著復雜情感的婚房。
“我想好了?!蔽矣昧ξ站o她的手,仿佛要傳遞給她我全部的堅定,“這房子是爸媽的心意,我們記著。但我這邊親戚,除了我爸媽,其他叔伯姨舅…我們就不專門走動了。平時就住在這里,離爸媽近,照顧也方便。但是話我會放出去:親戚們,平時人情往來我顧不上了,但誰家真有紅白大事,需要我的時候,我人一定到!一個電話,我立馬趕回來!”
說出這番話,心像被剜去一塊肉。血脈親情,哪是說斷就能斷的?我知道,這無異于主動斬斷了自己在故土的一部分根系,將自己放逐于親族圈子的邊緣。從此,家鄉(xiāng)那些熟悉的院落、長輩的嘮叨、同輩的嬉鬧,都將與我漸行漸遠。我會被議論,會被視為“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孫,會在家族聚會時成為一個尷尬的缺席者。想到父母可能因此遭受的非議,看著他們?yōu)槲覀儨蕚涞倪@間婚房,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但我更無法忍受的,是她眼底那深藏的、年復一年累積的鄉(xiāng)愁。她為我放棄了熟悉的一切,遠嫁他鄉(xiāng),承受著異樣的目光和不公的待遇。丈母娘為我們付出了整整一年的心血和積蓄,這份恩情無以為報。這每年一次的“遷徙”,是我唯一能為她爭取的、短暫的“回家”,讓她能在生養(yǎng)她的土地上,在年邁的父親膝下,做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兒。看著她眼中因我的提議而重新燃起的光彩,那份光亮,足以抵消我心中所有的苦澀和犧牲。為了這束光,我愿意做那個“不肖”的兒子,那個“疏遠”的親戚。
這個決定,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漣漪。父母得知后,沉默了許久。母親看著這間他們一手布置的、希望我們能安穩(wěn)生活的房子,眼神復雜,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包含了失望、無奈,或許也有一絲對兒子處境的理解和心疼。親戚間的議論紛紛傳來,話語如同淬了冰的針,扎得人遍體生寒:“真是被迷了心竅了!”“住在爹媽給的房子里,過年連門都不上?白眼狼!”“看他能風光幾年!” 面對這些,我選擇了沉默。所有的解釋都是蒼白的,所有的辯解都只會讓她更難過。我像一個孤獨的騎士,守著這方父母給予的、卻也因我們選擇而蒙上陰影的屋檐,默默筑起一道墻,替她擋下那些來自我身后世界的明槍暗箭。
于是,往后的每一個年關,都成了我們小家庭的一場“長征”。
“分歲”在我家的年份:年二十九那頓提前的“年夜飯”,氣氛總是帶著一種強顏歡笑的刻意。在父母為我們準備的婚房里,桌上擺著母親精心準備的菜肴,卻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冷清和壓抑。父母努力找話題,眼神卻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失落和對遠方“正牌”除夕的牽掛。我們匆匆吃完,幫忙收拾完碗筷,便回到自己的小家。窗外是萬家燈火,鞭炮聲此起彼伏,而我們這里,卻只有女兒玩鬧的聲音和我們彼此緊握的手。那份本該屬于除夕的團圓熱鬧,被提前透支,只剩下一種完成任務般的疲憊和對遠方的牽掛。第二天天還未亮透,甚至守歲的煙火氣還未散盡,我們就必須頂著寒風,抱著睡眼惺忪的女兒,踏上擁擠的春運旅程。臨行前,看著父母站在我們這間婚房門口送別時那瞬間蒼老了許多的身影,我扭過頭,不敢再看,喉嚨堵得發(fā)慌。車輪啟動的瞬間,巨大的愧疚感幾乎將我吞噬,這房子承載的溫情,此刻卻成了我心中最沉重的負擔。
“分歲”在她家的年份:年二十九的“分歲”更像一場倉促的儀式。在父母家飯桌上,只有父母和我們?nèi)?,冷清得能聽見筷子碰碗的聲音。匆匆結(jié)束,回到自己家簡單收拾行裝。第二天天不亮,再次出發(fā)。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奔向她的故鄉(xiāng)。在擁擠的火車或顛簸的長途汽車上,看著她抱著女兒,望向窗外越來越熟悉的景致時,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期盼和喜悅,我心中的陰霾才會被驅(qū)散一些。在她家,我能感受到她徹底的放松和快樂,能吃到她父親做的熟悉味道,能聽到她久違的鄉(xiāng)音??吹剿_心的笑容,看到她父親欣慰的眼神(母親已為我們付出太多,此刻或許正獨自在家鄉(xiāng)休息),路上所有的疲憊、在家鄉(xiāng)承受的所有非議和犧牲,以及丈母娘那一年辛勞的背影,仿佛都找到了意義和價值。這份短暫的“回家”,是她應得的慰藉,也是我們對遠方默默付出的長輩,一份遲到的、微小的回報。
這年復一年的“候鳥式”遷徙,耗盡了我們的體力、精力和財力。旅途的奔波,女兒的不適應,兩地對“年味”理解的差異……每一件都是壓在心頭的巨石。我們常常在深夜抵達目的地,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相擁著,在或熟悉或陌生的床上,汲取彼此身上那一點點微薄的暖意。
為了那句“親戚有事我肯定到”的承諾,我付出了更多代價。有幾年,老家真的有至親長輩病重或離世。接到消息時,我們可能正遠在千里之外她的家鄉(xiāng)。每一次,我都必須立刻放下一切,像一個救火隊員,獨自踏上最快返程的交通工具。旅途的勞頓和焦慮自不必說,更痛的是面對病榻前親人復雜的眼神——那眼神里有需要,有欣慰,或許也有一絲“你終究還是回來了”的責難。我只能在病床前或靈堂上,用加倍的守候和沉默的哀悼,去彌補那份因“缺席”而造成的虧欠。辦完事,常常來不及多停留片刻,又要匆匆趕回那個屬于“我們”的家,回到那間父母給予的婚房里,因為那里,有同樣需要我的妻子和女兒在等待。每一次這樣的往返,都像在撕裂自己,一邊是生養(yǎng)之恩,一邊是守護之責,血肉模糊,痛徹心扉。
生活的艱難,就這樣具象化為一張張車票、一次次分離、一聲聲嘆息、一道道刻在彼此心上的傷痕。我們像兩只在寒風中互相依偎取暖的鳥,棲息在父母用妥協(xié)鋪就的巢穴里,羽毛被風雨打濕,翅膀沉重,卻始終緊緊依靠著,用體溫為對方抵御嚴寒。丈母娘那一年無私的奉獻,如同暗夜里不滅的燭火,讓我們在最困頓時看到了親情的偉大。每一次的妥協(xié),每一次的犧牲,每一次的奔波,都飽含著無法言說的辛酸,卻也沉淀著對彼此最深沉的、無需言說的愛意,以及對遠方親人那份沉甸甸的虧欠與感激。這份愛,在生活的泥濘中跋涉,在世俗的眼光里掙扎,在親情的夾縫中求生,它并不轟轟烈烈,卻因這份沉重而顯得格外堅韌,像那算命老人所說的蠟燭與燭臺,縱然世道艱難,風雨飄搖,也注定要緊緊相依,燃燒著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照亮彼此腳下那方寸之地,直至生命的盡頭。這其中的淚水與苦澀,早已融入骨血,成為我們愛情最悲壯也最動人的底色。而這間沉默的婚房和丈母娘操勞的背影,則是這幅沉重畫卷里,最溫暖也最令人心碎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