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在夏日的?;ㄊ罴俚慕虒W樓,像個被遺忘的鐵皮罐頭,
在烈日下蒸騰著一股陳舊的焦灼。我回來拿落下的固態(tài)硬盤。推開高三七班教室門的瞬間,
一股混雜著鐵銹、腐敗甜膩和排泄物的惡臭,像一堵無形的墻,狠狠撞在我臉上。
教室正中央,躺著一個人。隨清美。我們學校的?;ǎ?/p>
那個永遠像春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女孩。她此刻一絲不掛地躺在冰涼的水磨石地板上,
身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tài)舒展著。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
像熟透了卻被遺忘的葡萄,那是尸斑。大小便失禁的痕跡,在地板上蜿蜒出丑陋的地圖。
她死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涼透了。我走近了些,屏住呼吸,那股味道更濃了,
幾乎要鉆進我的骨頭縫里。她的眼睛睜著,瞳孔散大,毫無神采,
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那臺吱呀作響的老舊吊扇??删驮谖覝蕚涮统鍪謾C報警的時候,
我聽到了聲音。一種極細微,但極有規(guī)律的,像是精密儀器運作的嗡鳴。聲音來自她的胸口。
我想起來了,一個在學校里流傳甚廣,卻沒人能證實的傳聞。隨清美不是純粹的人類。
據(jù)說她高一那年玩翼裝飛行,從千米高空一頭扎下來,身體摔得比豆腐渣還碎。
是她那個富可敵國的爹,用最頂尖的科技,給她拼湊了一具全新的軀體,
并且安裝了一顆“永動”的鐵心臟——軍用級的人工心肺系統(tǒng)。所以,她沒那么容易寄。
尸斑都出來了,心跳還在?這超越了我貧瘠的生物學知識。我蹲下身,鬼使神差地,
將耳朵貼近了她那片冰冷又泛著紫斑的胸口。嗡……嗡……嗡……規(guī)律,沉穩(wěn),
帶著金屬特有的冷酷質感。心臟還在運作。但她沒有呼吸,沒有脈搏,四肢冰冷僵硬。
生物學意義上的腦死亡,但機械核心仍在徒勞地泵送著已經(jīng)凝滯的血液。我該怎么辦?報警?
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具會心跳的尸體?警察會把我當成精神病。我看到了她手腕上那個銀色的手環(huán),
上面有一個緊急呼叫的按鈕?!皠?chuàng)傷小組”,我記得她有一次在社團活動上炫耀過,
這是她父親公司旗下最高效的私人急救團隊。按下它之前,一個荒唐的念頭鉆了出來?;蛟S,
只需要一點點氧氣,就能重啟她那顆被燒壞的生物腦?心臟按壓是沒必要的,那顆鐵心臟,
我懷疑一錘子下去都砸不出一個坑。但我可以給她做人工呼吸。我捏開她冰冷的下巴,
那張曾經(jīng)引得無數(shù)男生瘋狂的嘴唇,此刻毫無血色,甚至有些發(fā)硬。俯下身,
我將空氣渡進那具冰冷的軀體。一次。兩次。那感覺很奇怪,像是在給一個精美的人偶吹氣,
毫無生命的反饋。但我也只能做這么多了。做完這一切,我按下了她手腕上的那個按鈕。
十五分鐘,快得像一道閃電。沒有鳴笛,
一輛黑色的流線型飛車悄無聲息地懸停在教學樓窗外。幾個穿著白色隔離服,
臉上罩著全息面罩的人,從車上跳下來,動作干練得像一支執(zhí)行秘密任務的特種部隊。
他們沒有問我任何問題,只是用儀器在我身上掃了一下,似乎在確認我沒有攜帶任何威脅。
然后,他們用一種白色的納米薄膜,將隨清美的“尸體”像包裹一件珍貴瓷器一樣迅速卷起。
自始至終,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仿佛抬走的不是一個曾經(jīng)活色生香的女孩,
而是一件發(fā)生故障的精密儀器。飛車艙門閉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燥熱的空氣里。
教室里只剩下那股揮之不去的惡臭,和我一身的冷汗。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夢。
我癱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機,準備刪除剛才猶豫著要不要撥打的報警電話。就在這時,
手機屏幕亮了。一個視頻通話請求。來電顯示的名字,讓我的心臟瞬間停跳。隨清美。
我顫抖著手指,劃開了接聽鍵。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隨清美那張完美無瑕的臉。
她坐在一間看起來像是咖啡館的地方,穿著一件剪裁大膽的白色連衣裙,胸前挖空了一大塊,
露出精致的鎖骨。她化著淡妝,眼神靈動,嘴角帶著一絲俏皮的微笑,
手里還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拿鐵。“嗨,陳柯?!彼龥_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我張了張嘴,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皠偛?,謝謝你啊?!彼^續(xù)說,
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拔摇蔽医K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卻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你……你不是……”“死了?”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像一串銀鈴,“對啊,那個我已經(jīng)死了?!彼罅四笞约捍祻椏善频哪橆a,
屏幕里的畫面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澳憧?,這個是新的,剛同步過來,還熱乎著呢。
”我看著屏幕里那個活生生的她,又想起十幾分鐘前那具冰冷僵硬、散發(fā)著惡臭的軀體。
我的世界觀,正在一寸寸地崩塌?!澳莻€……到底是怎么回事?”“哦,一點小意外。
”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私下里玩人造器官超頻,想試試極限性能,
結果不小心把生物參數(shù)搞紊亂了,腦機接口的防火墻沒扛住,連帶著生物腦一起燒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安贿^我的努力,
你通過仍在運作的電子眼都看著呢,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呼叫創(chuàng)傷小組的,真是個好人。
”電子眼……所以,那具“尸體”睜著的眼睛,其實一直在看著我?
一股寒意從我的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盀榱舜鹬x你,我請你吃飯吧。”她歪著頭,
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順便,也邀請你……進行數(shù)字生命上傳?!薄皵?shù)字生命?
”我皺起眉頭,“那不就是個幽靈嗎?一個數(shù)據(jù)備份而已。真正意義上的你,
主觀世界里的你,在那顆大腦被燒掉的瞬間,就已經(jīng)徹底死了。”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看法,
所謂的永生,不過是制造一個擁有你全部記憶和性格的復制品,來欺騙還活著的人。
原件已毀,復印件再逼真,又有什么意義?隨清美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她沉默了幾秒鐘,
似乎在思考我的話。然后,她又捏了一下自己新克隆體的臉?!胺凑矣X得很真實。
”她輕聲說?!盎蛟S對我來說,那個‘我’已經(jīng)死了。但是對你來說,對這個世界來說,
都一樣。”“我已經(jīng)同步到了新的軀體。”她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至于你看到的那個,也不是我父母給我的原裝貨?!薄澳莻€軀體,
是上一次玩翼裝飛行摔成肉泥之后,克隆的第一個版本?!薄澳憧矗劳鰧ξ襾碚f,
早就是家常便飯了?!? 幽靈的晚宴那家餐廳的名字叫“彌賽亞”,
開在城市之巔三百米的高空,懸浮在一座摩天大樓的塔尖上。
去餐廳需要乘坐專門的反重力電梯,上升時幾乎感覺不到失重,
窗外的城市像一張被緩緩拉開的電路圖,霓虹燈是流淌的電流。我到的時候,
隨清美已經(jīng)在了。她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整個人沐浴在城市璀璨的燈火里,
美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幻影。她換了一身黑色的長裙,材質很奇特,像流動的液態(tài)金屬,
隨著她的動作泛著幽暗的光澤。裙子的后背完全敞開,露出蝴蝶骨優(yōu)美的線條,
正面則是一路深潛的V領,幾乎要開到肚臍。這身衣服,比白天視頻里那件,還要驚心動魄。
她看到我,笑著招了招手,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一只天鵝?!澳銇砝玻惪?。”我拉開椅子坐下,
盡量不去看她那片晃眼的肌膚?!澳阏f的……數(shù)字生命上傳,到底是什么?”我開門見山,
不想被她帶偏節(jié)奏。她抿了一口杯中的紅酒,猩紅的液體襯得她的嘴唇更加嬌艷欲滴。
“簡單來說,就是把你的意識,你的全部記憶、人格、思維模式,
所有構成‘你’這個概念的一切,完整地掃描、復制,然后儲存在云端的超級服務器里。
”“這不就是備份嗎?”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笆莻浞?,也是重生?!彼畔戮票?,
身體微微前傾,那片深邃的陰影也隨之靠近,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想象一下,陳柯。
當你的肉體衰老、病變,或者像我一樣,因為一些‘小意外’而報廢時,
我們就可以激活這份備份?!薄拔覀儠槟銣蕚湟痪呷碌?、完美的克隆體,
年輕、健康、沒有任何瑕疵。然后,將你的意識數(shù)據(jù),
原封不動地下載到這具新身體的大腦里?!薄耙挥X醒來,你還是你。你的朋友、家人,
都認得你。你擁有過去的一切,并且可以開始一段嶄新的人生。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描繪出的未來藍圖,確實令人心動。長生不死。
這是自古以來,人類最終極的渴望?!翱赡遣皇俏摇!蔽夜虉?zhí)地搖頭,
“那只是一個繼承了我遺產(chǎn)的陌生人。真正的我,在肉體死亡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消失了。
”“這是典型的‘忒修斯之船’悖論,對嗎?”她笑了,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
“如果一艘船的木板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來的木板,
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我的答案是,是?!彼龜蒯斀罔F地說。
“因為定義一艘船的,不是構成它的每一塊木板,而是它的結構、它的形態(tài)、它的名字,
以及它承載的歷史和航程?!薄巴瑯樱x一個人的,也不是構成我們身體的每一個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