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帝王包廂內(nèi),空氣粘稠得像化不開的濃墨,
煙草、酒精與數(shù)種名貴香水的氣息交織纏繞,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鼻尖。
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迷離炫目的光暈,光影斑駁陸離,
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不真實的奢靡之中。一排衣著大膽、妝容精致的男男女女垂手侍立,
身段妖嬈,眼神如絲,像貨架上等待被挑選的昂貴商品,昏暗的光線下,
他們的笑容充滿了諂媚和討好?!巴蹩?,這里的‘商品’,我可以隨意挑選,是嗎?
”一道低沉的嗓音劃破了包廂內(nèi)刻意維持的喧囂。寬大的真皮沙發(fā)中央,
一個男人閑適地靠著,姿態(tài)慵懶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他面容冷峻,鼻梁高挺,
薄唇抿成一道銳利的線。 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
猩紅的火星在繚繞的煙霧中明滅不定,跟他此刻深不可測的眼神如出一轍。
我如同一尊石像僵立在包廂門口,目光死死釘在前方某處虛空,
試圖將自己縮成一個毫不起眼的點。然而,那道來自沙發(fā)中央的視線,卻像手術刀一樣,
一寸寸剮過我汗?jié)竦募贡?。安保制服汗津津的粘著皮膚,每一次呼吸,
都帶著胸腔深處傳來的、細密的刺痛?!爱斎?!當然!姜總您慧眼識珠,能看上哪個,
那是哪個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王總肥膩的臉上堆笑,胸脯拍得山響,
唾沫星子險些濺到“姜總”價值不菲的袖口上。他微微躬著身,
那副卑微的姿態(tài)與他平日里頤指氣使的模樣判若兩人。是姜木擇。這個名字像一根針,
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眸,連帶著心臟都狠狠一抽。我下意識地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壓制翻涌上來的復雜情緒。煙霧裊裊升騰,
模糊了姜木擇的輪廓,卻無法稀釋他目光的穿透力。他緩緩抬起夾著煙的手,
隔著朦朧的煙霧,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我?!澳蔷退伞!睍r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包廂內(nèi)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些原本搔首弄姿、暗送秋波的男男女女,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眼神中充滿了錯愕與不解,
在姜木擇和我之間來回逡巡。他們大概無法理解,自己精心裝扮的一切,
為何會輸給一個穿著廉價制服、渾身散發(fā)著汗味的土氣保安。王總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順著姜木擇手指的方向,疑惑地望向我,片刻后,才試探性地開口,
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姜總,您……您沒開玩笑吧?
這位是……是咱們這兒的安保人員。”他刻意加重了“安保人員”四個字,
似乎在提醒姜木擇我的身份。“哦?” 姜木擇微微挑起一邊眉峰,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王總方才不是說,‘隨意挑選’嗎?”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讓王總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肮瓉斫傁矚g這款,
有力量感!”王總立刻打了個哈哈,試圖圓場,他朝我努努嘴,堆笑道:“那個誰,
還愣著做什么?快過來給姜總倒酒!”他的眼神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和一絲警告。
我喉嚨干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沙礫中擠出來:“我……我去換件衣服?!蔽抑?,
我無法拒絕。機械地轉身,逃離那道幾乎要將我洞穿的目光。員工通道狹窄而逼仄,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廉價空氣清新劑混合的古怪味道。我快步走進更衣室,
脫下那件汗?jié)竦谋0仓品冻隼锩婺羌吹冒l(fā)白、領口有些松垮的工字背心。胸口處,
一塊方形的膏藥突兀地貼在那里,像一個丑陋的補丁,遮掩著一個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我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服務生穿的廉價絲質襯衫,布料光滑冰涼,
觸碰到皮膚時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這觸感,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姜木擇第一次拿到獎學金,偷偷給我買的那件襯衫。也是滑滑的料子,
雖然遠不及眼前這件光鮮,卻是少年笨拙而真摯的心意?!皾摳?,你試試嘛!
以后我掙大錢了,給你買更好的!”那時,姜木擇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光,
帶著討好的笑,小心翼翼地問我喜不喜歡。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戶照在他年輕的臉上,
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貞浫绯彼阌縼?,又被我強行壓下。
指尖有些發(fā)顫地扣上最后一顆紐扣,廉價絲質襯衫帶來微涼的束縛感。我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把那些翻涌不息的、不合時宜的念頭,連同這具不體面的軀殼,
一同鎖進這層偽裝之下?!敖鸷?萍嫉目偛茫瑢徝勒媸仟毺??!薄昂?,
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喜歡這種……‘樸素’的?”門外傳來壓低的、帶著譏諷的議論聲,
是那些落選的年輕男女。他們的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刺進我的耳朵。我假裝沒有聽見,
整理了一下衣領,努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從容一些。推開那扇沉重的包廂門,
再次踏入那片浮華荼蘼之地時,心頭卻像是壓上了一塊更重的石頭。
包廂內(nèi)的氣氛比之前更加熱烈。王總正唾沫橫飛地向姜木擇介紹著什么,
周圍簇擁著一群在財經(jīng)新聞上才能見到的大人物。 他們大多腦滿腸肥,
地中海發(fā)型在燈光下泛著油光,懷里摟著各自的伴兒,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姜木擇依舊坐在最寬大的沙發(fā)上,手里把玩著一個精致的玻璃酒杯,
杯中琥珀色的液體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他像一位端坐在王座上的君主,
冷漠地接受著臣民的朝拜,與周圍油膩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為一體。
一個穿著透視裝的男孩,身形纖細,此刻正軟軟地倚靠在姜木擇的身邊,眼神迷離,
姿態(tài)親昵。他看到我進來,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
隨即從桌上拿起一瓶價值不菲的洋酒,遞到我面前,瞥了一眼我的名牌,
聲音嬌嗲:“陳潛啊,給姜總把酒滿上?!蹦蔷破縿倧谋袄锶〕?,瓶身凝結著細密的水珠,
冷得刺骨。我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自然,走到姜木擇面前,微微躬身,
小心翼翼地往他空了一半的杯子里添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我能清晰地聞到姜木擇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質香水味,
與記憶中少年身上溫暖的皂角香截然不同,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過去與現(xiàn)在隔絕開來。
“手倒是挺穩(wěn)?!苯緭衿缌耸种械臒?,慢條斯理地開口。他的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慵懶的沙啞,勾著我的神經(jīng),“以前……做過這個?”他在諷刺我,諷刺我的卑微,
諷刺我如今的處境。我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沒有。”“是嗎?”他輕笑一聲,那笑聲卻比冰還冷,
“陳潛,你撒謊的本事,還是這么拙劣?!彼哪抗怃J利如刀,
仿佛能輕易剖開我所有的偽裝,直抵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慌。那些被我刻意塵封的記憶,
那些我以為早已模糊的畫面,此刻卻爭先恐后地涌上心頭?!澳阈∽?,叫舅,叫什么哥!
我姐又不是你親媽!”“潛哥,潛哥……我就喜歡叫你潛哥!
”當初那個固執(zhí)地、帶著少年意氣非要叫我“哥”的男孩,
眉眼間早已褪去了當年的青澀和依賴,取而代之的是商場浸淫出的深沉與銳利。他看著我,
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我端起桌上另一只空杯,
給自己也倒?jié)M了酒,然后舉向他,“姜總,我敬您?!辈坏人磻?/p>
我仰頭便將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灼燒著我的喉嚨,直沖胃里,翻江倒海。
萬語千言,最終都化作了這杯苦酒,悉數(shù)吞下。放下酒杯,
我啞聲道:“多謝姜總……還記得我?!苯緭穸似鹁票?,卻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著,
目光幽深地看著我,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陳潛,這么多年,
你還是老樣子。”“是,”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當然比不上姜總年少有為,意氣風發(fā)。”他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他抓著杯子的手抵在額前,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輕笑,不再看我,
轉而對王總道:“王總,你這兒的人,倒是挺有意思。
”王總立刻眉開眼笑:“姜總喜歡就好,喜歡就好!”鶯鶯燕燕再次圍攏在姜木擇身邊,
嬌聲笑語不絕于耳。我識趣地默默退到角落,像一個多余的影子,融進昏暗的光線里。
包廂里的氣氛越來越熱烈,觥籌交錯,紙醉金迷。這一切都與我格格不入,
我像一個誤入異域的孤魂,茫然四顧,無處可逃。胸口那塊膏藥下的皮膚,開始隱隱作痛,
那痛楚,仿佛要穿透血肉,提醒著我某些無法磨滅的印記。第二章酒過三巡,
包廂內(nèi)的氣氛被推向了新的高點。有人提議玩游戲,立刻得到了眾人的附和。
震耳欲聾的音樂戛然而止,音響里傳來幾聲滋滋的電流聲,隨即,曖昧的粉色燈光亮起。
游戲很簡單,也很俗套——用嘴傳遞紙巾。姜木擇似乎對這種游戲頗有興致,
他慵懶地靠在沙發(fā)上,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容,眼神卻時不時地朝我這邊瞟來,
像一只蟄伏在暗處的獵豹,等待著最佳的狩獵時機。我這個年紀,
對這種充斥著荷爾蒙氣息的游戲早已提不起任何興趣。但此刻,我卻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眼看著那張巴掌大的紙巾在不同人的唇間傳遞,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小,
沾染上各色口紅和曖昧的氣息。終于,輪到了姜木擇。他歪著頭,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
輕巧地從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紅唇邊撕下那片僅剩小指長短的紙巾。女人發(fā)出一聲嬌嗔,
引來周圍一片哄笑。他沒有立刻將紙巾傳給下一個人,而是挑釁地看向我,眉頭微抬,
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惡劣。他微微張開手臂,那姿態(tài),
仿佛在邀請我進入他的狩獵范圍。他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
享受著獵物在他目光下無處遁形的恐慌。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
那些或戲謔、或看好戲、或帶著幾分嫉妒的眼神,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在我的身上。
我不是什么未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子,早已過了會在意他人眼光的年紀。這種游戲,對我而言,
算不上什么挑戰(zhàn)。只是,對象是姜木擇。我渾身僵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我們之間,
早已不是可以坦然相對的關系,更遑論這種帶著強烈暗示的親密接觸。我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椅子腿與光潔的地板摩擦,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聲響,在喧鬧的包廂里顯得格外突兀。“抱歉,
”我清了清有些干澀的喉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我兒子還在家等我,
我該下班了?!边@個理由像一道突兀的屏障,瞬間橫亙在曖昧不明的氣氛之中,
也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在場所有人的熱情。包廂里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白色的射燈在我面前掃過,光線刺得我微微瞇起了眼睛。
我看到姜木擇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沉,他叼著紙條的嘴唇微微僵硬,
面部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澳阏f什么?”他的聲音很輕,
卻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陰沉。我深吸一口氣,迎上他冰冷的視線,
重復道:“我兒子還在家等我。希望……姜總和各位能夠體諒?!卑肷?,
姜木擇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掃興?!彼麑⒋介g的紙條嫌惡地吐在地上,
仿佛那是什么骯臟的東西。“壞了我的興致,就想這么走了?”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眾人立刻會意。一個平日里與我有些過節(jié)的領班,
立刻拿過一瓶未開封的高度洋酒,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語氣不善:“喂,陳潛,
壞了姜總的興致,這可不行?。∫?guī)矩你懂的,要么自罰三杯,要么……就吹了這瓶!
”那瓶酒像一座沉重的山,壓在我的眼前,也壓在我的心頭。我閉了閉眼,
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多說無益,只會招來更多的羞辱。我拿起那瓶酒,
動作有些僵硬地擰開瓶蓋,然后仰起頭,將辛辣的液體猛地往嘴里灌。我強忍著嗆咳的沖動,
機械地吞咽著,直到整瓶酒見底。抹了把嘴,酒精迅速上頭,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惡心。
我啞著嗓子,對姜木擇,也對包廂里的其他人說:“姜總,各位,失陪了?!闭f罷,
我忍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轉身就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手腕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那力道之大,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拔易屇阕吡藛??
”姜木擇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烈的酒氣和壓抑的怒火。他也喝了不少酒,
此刻胸腔劇烈地起伏著,眼神兇狠得像要將我生吞活剝。我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甩開他的鉗制,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包間。身后,傳來玻璃杯被狠狠砸碎的刺耳聲響,
以及姜木擇壓抑著暴怒的低吼。我又一次逃走了,像八年前一樣,狼狽不堪。
我知道姜木擇恨我。我們之間,何止是恨那么簡單。沖出KTV的大門,
冰冷的夜風撲面而來,讓我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我扶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
胃里一陣陣抽搐。最終,我還是沒忍住,扶著路邊的一棵梧桐樹,吐了個天翻地覆。
直到胃里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只剩下酸澀的苦水,我才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寒意。我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讓星光黯淡。一拳,
重重地砸在粗糙的樹干上,指關節(jié)傳來尖銳的疼痛。第三章我與姜木擇的孽緣,早已經(jīng)種下。
混亂的工地,充斥著刺耳的機器轟鳴和漫天飛揚的塵土。悶熱的秋老虎肆虐著,
簡陋的工人宿舍里,如果不關門窗,揚起的塵土能讓你吃上一嘴的沙?!靶∨f舊,
我以后……是跟著你嗎?”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宿舍門口,仰著布滿灰塵的小臉問我。
姜木擇,眼神木然,像個沒有靈魂的布娃娃。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我姐姐和他父親并未領證,一場意外奪走了他們的生命。從法律上講,
我甚至算不上他的“小舊舊”,是毫無關系的人,自然也沒有領養(yǎng)他的資格。姜富民,
姜木擇的大伯,站在一旁,目光渾濁而不善地盯著我,像防賊一樣,
生怕我搶走他這只會下金蛋的“鵝”。他那雙布滿泥污和老繭的手,
此刻正緊緊拽著姜木擇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孩子的手腕捏斷。他攥著的,
不僅僅是一個孩子,更是姜木擇父親留下的一萬元意外賠償金,以及作為一個孤兒,
姜木擇每月能從村里領到的六百元低保。我們都在這個工地上干活,扛一袋水泥賺三角錢,
搬一塊磚頭賺一分錢。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散架,手上磨出血泡,肩膀被扁擔壓得紅腫破皮,
也不過掙個幾十塊。相比之下,姜木擇,確實像一只會下金蛋的鵝?!叭ツ愦蟛奚嶙?。
”我最終還是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聲音干澀沙啞。我眼睜睜看著那個曾經(jīng)喜歡黏在我身后,
甜甜地叫我“小舊舊”的男孩,被姜富民粗暴地拽走。他的小臉上沒有表情,
只是在被拖走的那一刻,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生銹的錐子,
狠狠扎進我的心里。我的心皺縮成一團,羞愧于自己的無能為力,
羞愧于自己甚至沒有一個立場去回應他的期盼。
一陣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將我從混沌的夢魘中驚醒。 我猛地睜開浮腫的雙眼,
宿醉帶來的頭痛欲裂。 窗外晨光熹微,是個陰天。陌生的號碼,鍥而不舍地響著。
煩躁和宿醉后的惡心讓我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我一把抓過手機,摁下通話鍵,
語氣不善:“誰???!”“陳潛?!你小子怎么才接電話?!立刻!馬上!
給我滾到姜總辦公室來!”王總標志性的咆哮聲從聽筒里傳來,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你知不知道昨天你是什么態(tài)度?!老子跟姜總的生意要是黃了,你小子賠得起嗎?!
”“我告訴你,姜總指定了,讓你去給他當兩天司機,算是賠罪!你給我好好伺候著,
直到我們這單合作順利結束!聽見沒有?!”沒等我回應,對方就“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只留下一串忙音。“伺候”兩個字,像兩根針,狠狠扎進我的自尊。姜木擇的辦公室,
位于市中心最高端的寫字樓頂層。奢華,空曠,安靜得近乎壓抑。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
倒映出我模糊而窘迫的身影。我低著頭,不敢看坐在巨大辦公桌后的那個男人。即使不看,
我也能感受到兩道如實質般的目光,帶著審視和威壓,牢牢地鎖在我的身上。
“昨晚跑得倒是挺快?!苯緭竦穆曇舸蚱屏顺聊p描淡寫,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他靠向寬大的皮質椅背,手中把玩著一支昂貴的鋼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那么……討厭我?”他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卻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皼]有,
姜總?!蔽移D難地開口,聲音干澀?!皼]有?”他重復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
帶著一絲玩味,“陳潛,你撒謊的本事,還是這么拙劣。”他將椅子一轉,背對著我,
望向窗外繁華的都市景象,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半晌,他才再次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像一把鈍刀,
慢慢割著我的神經(jīng):“昨天晚上,你說你有個兒子?”“是?!蔽胰鐚嵒卮?,
手心已經(jīng)滲出了冷汗?!拔液芎闷?,”姜木擇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深邃難辨,像一口古井,望不見底,“你是什么時候有的兒子?為了拒絕我,
不惜隨便找個女人生個孩子,來證明你有多‘正直’?這些年,你躲著不見我,
就是為了他們母子?”他的每一個問題,都狠狠扎進我的心里。 但我不能反駁,一旦反駁,
只會引來更多的追問和羞辱。我只能將所有的情緒死死壓抑下去,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才能克制住身體的顫抖?!敖傉f笑了。”我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試圖用這最后一道防線來保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
聽從王總的吩咐,過來給您當司機,做好分內(nèi)事而已。
”我刻意加重了“打工仔”和“分內(nèi)事”這幾個字,像是在提醒他我們之間巨大的身份差距,
也像是在說服我自己,不要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拔摇乙呀?jīng)有孩子了,
”我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
”姜木擇定定地看著我,眼神變得愈發(fā)深沉,醞釀著一場風暴。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聲,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的氛圍,低聲道:“如果沒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姜木擇沒有阻止我。只是在我轉身,手即將觸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
他冰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你身上這股廉價的膏藥味,真難聞。”我的腳步猛地一頓,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我沒有回頭,
加快腳步快速離開了那個讓我感到窒息的地方。胸口貼著膏藥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那痛楚,伴隨著屈辱和難堪,在我四肢百骸蔓延開來。第四章給姜木擇當司機的生活,
出乎意料的,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磨人。最初幾日緊繃的神經(jīng),在日復一日單調(diào)的迎來送往中,
漸漸松弛下來。他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咄咄逼人,大多數(shù)時候,
車廂里都彌漫著漫長而壓抑的沉默。我們之間,仿佛真的只是普通的上下級,涇渭分明。
姜木擇的日程被排得密不透風。 連軸轉的會議,飛往不同城市的談判,
以及深夜還在進行的各種應酬……他像一臺永不停歇的精密機器,高速運轉著,
支撐著他龐大的商業(yè)帝國。我載著他穿梭于這座城市的繁華與喧囂之中,
看著他從容不迫地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間,在酒桌上言笑晏晏,推杯換盞,仿佛無所不能。
然而,當他獨自一人坐在后座時,那張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的冷峻面容,
偶爾會泄露出深深的疲憊。他會對著電腦屏幕上復雜的圖表和數(shù)據(jù)皺緊眉頭,
會用修長的手指用力按揉著發(fā)痛的太陽穴,也會在某個深夜應酬結束后,
拖著沉重的步伐坐進車里,閉上眼睛便不再說一句話,渾身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通過后視鏡,悄悄地觀察他。試圖從他棱角分明的輪廓上,
尋找一些屬于過去的、熟悉的影子。那時候的姜木擇,瘦弱,倔強,
像一株在貧瘠土地上頑強生長的野草。自從被姜富民“收養(yǎng)”后,只要放學,
就會被他那個大伯呼來喝去地使喚著干各種雜活,身上時常帶著新傷舊痕。 但他從不哭鬧,
也從不抱怨,只是用那雙細長的、帶著幾分陰郁的眼睛,固執(zhí)地瞪著這個不公的世界。
他的眉骨很高,眼神里總帶著一股不服輸?shù)暮輨?,一看就是個天生的反骨仔。
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再兇狠的表情,也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恐懼和無助。我記得有一回,
姜富民喝醉了酒,不知為何遷怒于他,高高舉起手中的酒瓶,就要朝他瘦弱的腦袋上砸下去。
我當時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怒吼一聲便沖了上去,死死抱住姜富民的胳膊,
將他推倒在地。姜富民五十左右的年紀,又喝醉了酒,哪里是我的對手,
躺在地上像條離了水的魚一樣撲騰著,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你他媽再敢動姜木擇一下試試!老子還沒過十八!”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
惡狠狠地瞪著他。那時候的我,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姜富民被我的狠勁嚇住了,
也確實忌憚我未成年。他沒敢再動手,卻轉頭就去找了工頭,舉報我年齡造假,
說我其實只有十六歲,不是合同上寫的十八歲。包工頭怕惹麻煩擔責任,
二話不說就辭退了我,連工錢都沒給結清。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準備離開工地的那天,
姜木擇一直默默地站在宿舍門口,小手緊緊摳著斑駁的門框,指節(jié)都泛白了,卻一言不發(fā)。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廉價的塑料哨子,塞進他的手里,然后摸了摸他才到我腰窩的腦袋,
故作輕松地說道:“姜富民要是再敢欺負你,你就吹響這個哨子,小舊舊聽到了,
一定過來幫你揍他!我就在工地附近租房子住,離得不遠?!薄拔也慌?。
”他黑黢黢的小手緊緊攥著那個哨子,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聲音雖然還帶著稚氣,
卻異常堅定:“但是,小舊舊你一定要來啊。”曾經(jīng)那個需要我保護的、眼神倔強的少年,
如今已經(jīng)站在了權力的頂峰,西裝革履,殺伐果斷。卻也背負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和孤獨。
我的心情很復雜,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齊齊涌上心頭,
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瓣悗煾?!陳師傅!快搭把手!
”一聲焦急的呼喊將我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xiàn)實。這一天,又是一場重要的應酬。
姜木擇的助理小李,此刻正半架半扶著爛醉如泥的姜木擇,
吃力地站在酒店金碧輝煌的旋轉門處,沖著我連連招手。我立刻熄火下車,快步上前,
從助理手中接過幾乎不省人事的姜木擇。他醉得相當厲害,腳步虛浮,眼神渙散,
平日里那份刻意維持的冷硬偽裝,此刻被酒精徹底融化,露出幾分罕見的脆弱和迷茫。
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獨特的木質香水味,撲面而來。
他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身上。這種久違的、帶著幾分依賴的重量,
讓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動了一下,隨即又被一股難言的苦澀迅速淹沒。
我和助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姜木擇那將近一米九的高大身軀塞進了后座?!敖偅?/p>
回哪里?”我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低聲問道。 我并不知道姜木擇現(xiàn)在的住址,
之前都是他自己報地名。姜木擇靠在柔軟的椅背上,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很不舒服。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便沒了下文。我又輕聲問了幾遍,
得到的依然是沉默,以及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車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
像一條永不停歇的絢麗光帶,向后飛速掠去。晚風從半開的車窗吹進來,
將他額前精心梳理的劉海吹散了幾縷,柔軟的發(fā)絲垂下來,遮住了他緊閉的眼眸,
也柔和了他平日里凌厲的眉眼。這一刻的他,眉宇間帶著一絲孩子氣的脆弱,
竟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會依賴我、會偷偷對我笑的少年。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車速,
升起了車窗,隔絕了窗外的喧囂。 透過后視鏡,我靜靜地看著后座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人,
心中百感交集。第五章姜木擇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宿醉的余威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下意識地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迷茫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稚嫩的小臉,
正瞪著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又帶著一絲怯意地打量著他。這是哪里?他環(huán)顧四周,
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房間狹小逼仄,陳設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說不清是什么的熟悉味道。透過半開的房門,
他看到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系著一條有些褪色的卡通圍裙的男人,
正在廚房里忙碌著什么。那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代的是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猛地坐起身,再看向床邊那個一臉無辜的小孩,眉頭越皺越緊。
小孩似乎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動作和不友善的目光嚇到了,小嘴一扁,噠噠噠地跑向廚房,
聲音帶著哭腔:“爸爸!床上的叔叔醒了!他瞪我!”“爸爸?
”姜木擇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廚房里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輕微碰撞聲,
很快,米粥特有的清甜香氣飄散過來,漸漸驅散了空氣中殘留的酒味,
帶來一絲屬于日常生活的安穩(wěn)感。姜木擇使勁嗅了嗅,這股味道,熟悉又陌生。
他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撲進陳潛的懷里,陳潛熟練地將他抱起,柔聲安慰著。那一刻,
姜木擇的心里五味雜陳,一股莫名的情緒翻涌上來,像是嫉妒,又像是憤怒,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落。他揉著陣痛的太陽穴,從床上下來。
身上還穿著昨晚那身高檔定制的襯衫和西褲,雖然有些褶皺,卻依然襯得他身形挺拔,
與這個簡陋的家顯得格格不入。我抱著孩子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他,眼神閃躲了一下,
隨即恢復了慣常的疏離和平靜。姜木擇用下巴指了指賴在我懷里、正偷偷拿眼睛瞟他的小孩,
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骸澳銉鹤??”“對,叫樂樂。
”我點點頭,語氣平靜?!澳憷掀拍兀俊彼穯?,目光緊緊鎖住我的臉,
不想錯過我任何一絲表情變化。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微微繃緊。
我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瞼,聲音低了幾分:“他媽媽……走了很久了。
”我不愿意繼續(xù)這個話題,抱著樂樂走到一張小小的、鋪著格子桌布的餐桌旁,
將孩子放在一張兒童餐椅上,然后抬頭看向姜木擇,語氣公式化:“姜總,餓了吧?
如果不嫌棄,將就著吃點?”姜木擇沒有客氣,徑直走到餐桌旁,在樂樂身邊坐下,
拿起桌上另一個干凈的空碗,自己盛了半碗粥。米粥熬得很稠,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
他嘗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他抬起頭,看向正低頭給樂樂擦嘴角的我,
眼神復雜:“這么多年,你就只會煮這種白粥?”我的動作頓了一下,
幾秒后才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是啊,沒什么長進。
”姜木擇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我記得,姜木擇高中時,終于擺脫了姜富民,
拖著一個少了一只輪子的破舊行李箱,
在某個深夜敲響了他租住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的房門。那時的少年,
俊朗的臉上帶著青紫的傷痕,額角破了皮,滲著血珠,校服的領子上也沾染了點點xue跡,
但他眼神清亮,
笑容比盛夏的晚風還要明亮和自由,胸口還掛著那個他送的、早已褪色的舊哨子?!皾摳?,
我可以跟你一起住了?!彼f完這句話,眼圈倏地紅了,卻倔強地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不知道何時起,姜木擇不再叫我小舊舊了,盡管我本就不是他的小舊舊。那一晚,
他第一次為了自己,奮起反抗。 當姜富民第三個空酒瓶即將落在他頭上的時候,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個如同噩夢般糾纏了他數(shù)年的男人狠狠推倒在地。
他的手掌被碎玻璃劃破,鮮xue直流,但他沒有退縮,眼神中的狠戾和煞氣,
讓姜富民都感到了畏懼。也許是姜木擇離十八歲不遠了,
壓榨的價值所剩無幾;也許是被少年那股不要命的狠勁嚇怕了??傊?,姜富民最終放他走了。
他終于自由了。后來,我還是單獨去找了姜富民。姜木擇年紀還小,不懂得斬草除根的道理,
但我懂?!伴_個價吧。以后,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在姜木擇面前。
”我將自己這些年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出來的三萬塊錢,
重重地拍在姜富民面前那張油膩的桌子上。那是我全部的積蓄。當初我從那個工地出來后,
因為沒有成年身份證,四處碰壁。好不容易在一家汽修店找到一份學徒的工作,包吃包住,
但每個月微薄的工資,連糊口都勉強,一直到成年。為了能離姜木擇近一點,
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能及時出現(xiàn),硬是咬著牙在那個魚龍混雜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小破屋。
姐姐留下的那點賠償金,早已所剩無幾。我病了不敢去看醫(yī)生,
衣服穿爛了也舍不得買新的,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攢著錢。我早就想好了,姜富民貪財,
只要有足夠的錢,總有一天能把姜木擇從那個火坑里徹底拉出來?!叭f?你打發(fā)叫花子呢?
”姜富民摸了摸下巴,眼中閃爍著貪婪而狡詐的光,“少一分都不行,五萬!不然免談!
我還可以去報警,說你拐賣我侄子!”“我打欠條?!蔽倚囊粰M。
姜木擇從不諳世事等到現(xiàn)在,他等得太久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富民最終心滿意足地拿走了三萬塊現(xiàn)金和一張兩萬塊的欠條,
將那本薄薄的、卻承載著姜木擇自由的戶口本,丟在了桌上。臨走前,他不忘回頭,
用一種混合著鄙夷和不解的眼神打量著我,嘲諷道:“我不明白了,養(yǎng)個女娃娃,
將來還能指望她換點彩禮回來。一個半大小子,還是個拖油瓶,你圖什么?
樂意當這個冤大頭,你就當吧!”我握緊了拳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姜富民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克制著想要一拳打爛他鼻梁的沖動,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要再去找他。否則,
我讓你后悔來到這個世上?!苯幻駴]再答話,只是撇了撇嘴,轉身走了。那時候,
我就該想到,像姜富民這種無賴,怎么可能輕易放過他們?無父無母的孩子,命如浮萍,
如同路邊的野草,任人踐踏。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長大的,所以他感同身受。
如果沒有姐姐拼死護著,我不敢想我能活成什么樣。不為別的,
就為了姜木擇也是姐姐曾經(jīng)真心疼愛過的孩子。我將那本紅色的戶口本,放到姜木擇的面前,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些:“喏,現(xiàn)在,你潛哥我,連娶媳婦的本錢都給你小子了。
”“你自由了。以后,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咱們都不用再看那個老王八蛋的臉色了。
”“小子,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你可得給我爭氣,考上好大學,將來掙大錢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