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枳生的心事
下一節(jié)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劉子辰等周圍的同學少了，才抱著籃球走到枳生身邊，低聲道：“李枳生，對不起……”
枳生：“沒事沒事?！?/p>
“我真的很抱歉，我媽說的，她說你小嬸嬸到處告訴別人你媽媽帶了很多錢回來，你家不窮……所以我才那么說……”他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對不起，以后我不這么嘴賤了。”
枳生被逗得笑起來。
可一連幾天，枳生還是無精打采的。
有天晚自習，張老師見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發(fā)呆，就問：“枳生，你是有什么心事嗎？”
枳生搖搖頭。
“你這些天都無精打采的，很快就要中考了。枳生，這時候可不能掉鏈子啊！你也知道，你爸爸對你期望值那么高，你可萬萬不能讓他們失望……”
枳生低著頭，滿臉淚水。
張老師很詫異：“枳生，你到底怎么了？算了，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在辦公室，枳生也站得端端正正。
張老師和顏悅色：“枳生，是你家里有什么事情還是怎么了？你說出來，老師能幫忙的盡量幫忙解決。”
枳生吞吞吐吐地說：“張老師，要不，那個貧困生的名額我還是不要了吧！劉子辰沒說錯，我家里的確有存款……我爸爸給我看過，有三萬多元……但是我媽媽有多少錢，我不知道……”
李小軍怕自己一病不起，說走就走，所以，早早地把家里的東西都給枳生交代了，多少錢多少糧，都有詳細的安排。
張老師很意外：“是又有同學說什么了嗎？”
“沒有沒有。劉子辰給我道歉了?！?/p>
枳生老老實實：“我也覺得有存款就不算貧困吧？我看我還是別占著這個名額了……我還是讓給其他更有需要的同學吧。”
張老師暗嘆一聲。
區(qū)區(qū)三萬塊，李小軍要是肯去醫(yī)院，早就花光了。
難道別人得了絕癥也不敢去治療省下來的一點錢，也算“土豪”？
而且，班上也的確沒有比那八個孩子更貧困的家庭了。
她耐心道：“枳生，可能你現(xiàn)在的年齡，覺得‘貧困生’是很難堪的事情?？墒牵腋嬖V你，這根本不算什么。我讀大學時，家里根本拿不出學費，全靠助學貸款，貧困補助等等完成了學業(yè)。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端端的嗎？這世界上，每個人的境遇不同，一時的困難也不代表一世的困難。目前，你爸爸的確有病，雖然還算穩(wěn)定，但是，萬一發(fā)作了，就需要急救，急救就得花錢。如果你現(xiàn)在把錢花完了，那以后怎么辦？”
枳生：“……”
“枳生，你放心，這是政策范圍內的合理的補助。要是不合理，我也不敢。你放心好了?！?/p>
枳生點點頭，還是心神不寧的。
張老師問：“你可是還有別的心事？”
枳生哇地哭出來：“我怕我爸爸萬一癌細胞擴散……要是我爸爸去了，我奶奶和小叔叔一定會把我們趕走……”
“你怎么會這么想？”
“現(xiàn)在我奶奶和小嬸嬸到處造謠……劉子辰就是聽了她們的謠言才那樣說我……我小叔叔很兇的，要是我爸爸不在了，我和我媽根本打不過……我們那時候就要無家可歸了，就像周艷梅那樣……我不想像周艷梅一樣……”
原來，周艷梅月末大假都沒有回家。兩天時間，就她一個人待在寢室里。至于每個周日的半天假期，更是不會回去，也沒有任何人來探望她。
可能是同病相憐，枳生和她的關系還不錯。有次枳生悄悄問她為什么不回去，她說，她媽媽帶著她們姐妹倆改嫁后，繼父很兇，她還好，可以躲在學校不回去，但是，她的小妹妹就慘了，經常被繼父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她的媽媽膽怯，不敢太護著她們姐妹。更重要的是，她媽媽又和繼父生了個兒子，現(xiàn)在全副身心都在兒子身上，更加沒有空管兩個女兒了。
周艷梅的媽媽認為，自己的命之所以這么苦，就是沒有生兒子?，F(xiàn)在有了兒子，那兒子就是自己的命了。至于兩個女兒，誰叫她們是丫頭片子呢？是丫頭片子，命苦不是應該的嗎？
周艷梅之所以能讀書，正是因為繼父不想多看到一個拖油瓶，反正拿到了貧困生名額，吃住都是學校包了，少一個人在家礙眼不更好嗎？
而且，周艷梅的媽媽為了討好繼父，信誓旦旦：你別看是兩個丫頭片子，可大丫頭馬上就初中畢業(yè)，可以相親拿彩禮了。以后小丫頭再拿一筆彩禮，那我們兒子買房子的首付不就有著落了？等她們結婚后，每個月再給我們一筆錢，我們養(yǎng)老不就有著落了？
怎么看，都是小成本大回報。所以，周艷梅的繼父才不怎么打罵妻女了。
周艷梅聽說枳生的爸爸得了癌癥之后，就私下里告誡她，說你要有心理準備，癌癥怎么都治不好的，你家沒有兒子，以后，你小叔叔肯定會霸占你們的房子。到時候，你們怎么辦？
枳生早就知道這一點，可總是抱著幻想，覺得爸爸還活著，媽媽也回來了，小叔叔怎么也不能霸占房子去吧？可是，自從和小叔叔一家在鎮(zhèn)上吵過一次后，她就一直擔心這個問題，又加上被劉子辰擠兌，雙重打擊之下，她就越來越不安了。
這話，她又不敢對爸爸說，怕讓爸爸更傷心，所以悶在心里，整天郁郁寡歡。
張老師見她小小年紀，竟然有這么大的心理負擔，嘆道：“枳生，你真的想太多了。先別說你爸爸還活著，你小叔叔根本不敢怎樣。就算你爸爸萬一不在了，你還有媽媽呀！”
枳生固執(zhí)道：“周艷梅也有媽媽，可她們一家照樣被趕走了。周艷梅說，她家不僅房子被霸占了，就連她們的承包田地也被霸占了，后來拆遷，一分錢都沒有分給她們……”
“……”
“張老師，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根本沒心思學習，我特別想有超能力……要是我有超能力的話……”
張老師本能地問：“你要是有了超能力要干嘛？”
枳生大聲道：“誰敢霸占我們的房子，我就宰了他！”
張老師嚇一跳。
她很震驚。
她忽然意識到這問題很嚴重。
她并未急于說話，而是仔細想了想，和顏悅色地：“枳生，你知道我們國家的法律早就規(guī)定了男女平等享有財產繼承權嗎？”
“我知道?？墒?，你看周艷梅她們還是被趕走了。就憑我和我媽媽，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們也許很快就要居無定所……”
張老師：“……”
“我現(xiàn)在特別害怕那一天的到來。我知道，只要房子沒了，我媽媽肯定會改嫁?？墒牵乙稽c也不想她改嫁，我更不想跟著她去繼父家里……就像周艷梅……我不想那樣……我只想待在我自己家里……我爸爸為了我的安全，還種了那么多鐵籬笆，只要我保住家，我就不會害怕……”
“……”
小女孩的眼神忽然變得特別憤怒：“老師，你說，為什么我們連自己的房子都保不??？這房子可是我爸爸掙的錢修的，房產證也寫的我爸爸的名字，和他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為什么他們可以大言不慚地爭奪？為什么沒有人真正可以阻止他們？為什么？”
張老師：“……”
“老師，你知道嗎？上次校長問我們，以后愿意回老家嗎？其實，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想回村里。我特別憎恨我奶奶，憎恨我小叔叔，也憎恨我們的鄰居……那些鄰居也經常欺負我們，罵我是臭桔子，就連他們的豬跑到我家門口死了，也怪是我爸爸害的……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待在那個破地方，只要我有離開的機會，我發(fā)誓不會再回來。我只希望能好好讀書，找到好工作，以后把我爸爸媽媽都接出去，我們一家人都永遠不回來了……”
張老師：“……”
張老師內心的震動，真是無以復加。
帶著這樣的記憶離開后，又怎么可能再有回家鄉(xiāng)的一天？
何止是不想回故鄉(xiāng)？是不是許多女孩子，甚至對故鄉(xiāng)懷著深深的憎惡之情？
張老師覺得這不對，可是，她卻很詞窮，不知道要如何說服一個孩子——畢竟，枳生的爺爺奶奶和小叔叔一家的嘴臉，她是親自領教過的。
而且，這噩夢很可能會成為現(xiàn)實，并不是這個小少女多慮了。
張老師想了想，很是認真：“枳生，我有個學生在縣城做律師……還有兩個學生在鐵黎村政府上班……”
枳生不解其意。
“你說的這個問題，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對了，苗校長也知道。我們答應過你媽媽，哪怕你爸爸萬一走了，我們也一定會幫你們保住房子，絕對不讓任何人把你們趕走?！?/p>
枳生半信半疑：“可是……”
“枳生，你要記住一點：無論你老家是什么習俗，可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所管轄的地方！任何習俗都大不過法律?！?/p>
那是苗曉禾說過的話，現(xiàn)在，張老師原封不動對李枳生重復了一遍。
“枳生，你好好學習，我向你保證，你們絕對不會被那樣對待?！?/p>
枳生這才笑起來，對張老師一鞠躬，然后，跑走了。
枳生一走，張老師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她不知道，真的，以前一點也不知道枳生的心思。
枳生一直沉默寡言，努力學習。
張老師從不知道，原來她這么壓抑，苦悶，甚至因此滋生了可怕的報復情緒——教育教育，有教無類。除了分數，孩子們的心理健康難道不更重要嗎？
可是，要讓孩子們心理健康，光耍耍嘴皮子就行了嗎？
此情此景，要讓她心理健康，如何辦得到？
她忽然很愁：自己只是一個老師而已，如果真的那一天到來，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幫李枳生保住房子嗎？
那個周日放假，張清芳沒有回城里的家。
她之所以能下這么多苦功夫在孩子們身上，和她自身也有關系——她是人們口中的大齡剩女，一直未婚。當年，老父老母也曾拼命催促，但時間長了，就習慣了，聽天由命了。當然，張清芳也不是不想結婚，主要是一直沒有遇上合適的對象。
但現(xiàn)代女性不同了，只要自己有工作能掙錢，不結婚，也照樣活得像模像樣。也因此，張清芳從未在這個問題上糾結過，反而慶幸自己無牽無掛，可以更好投身于工作中。
一點之后，女生寢室已經空蕩蕩的，幾乎所有孩子都被家長接走了，縱然父母在外地打工的，爺爺奶奶也會來。
唯有周艷梅一個人躺在床上。
看到是張老師走進來，她好生意外，立即坐起來，又緊張又局促：“張老師……”
張老師在她對面坐下，笑瞇瞇地：“周艷梅，今天不回家嗎？”
她慌忙搖頭：“我……我沒什么事情……我的衣服全部拿到學校了，每個周末可以自己洗，不需要回家拿什么……”
其他的孩子都是把臟衣服攢一攢，每個周末讓家長帶回去洗?？墒?，周艷梅每個周末都自己洗，也不需要家里拿什么換洗衣物，當然，她媽媽也不可能來看她，更不會托人帶點零食什么的。自從學校管了孩子的吃喝之后，她媽媽好像都快忘了還有這么一個女兒了。
周艷梅算是那種老實的孩子，雖然成績差，但是，上課從不講小話，也不搗亂，每堂課都坐在最后面發(fā)呆。所以，老師們很少注意到她。此刻，張老師看著這個幾乎被全世界遺忘的孩子，內心很是復雜。
她笑瞇瞇地：“周艷梅，你吃飯了嗎？”
“我……我有泡面……”
因為星期天下午放假，按例，學校是不提供午餐的。
張老師：“我也還沒吃飯。走，老師請你下一頓館子?！?/p>
周艷梅急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張老師，我不餓……我真的不餓……”
張老師一把拉住她：“走吧，我們去吃一頓好的！”
老街街尾，小館子吃飯的高峰期已經過去，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兩桌人。
張老師點了兩菜一湯，很快，菜就上來了。
“周艷梅，快吃，趁熱吃。”
周艷梅拿著筷子，怯怯地看著那一大盤涼拌雞，想夾，又很拘束。
張老師率先夾了一塊：“嗯，這涼拌雞不錯，周艷梅，你吃……”
周艷梅這才放心地埋頭吃了兩碗米飯。
吃飽喝足，張老師說：“還不到兩點鐘，周艷梅，我陪你回家去一趟?！?/p>
周艷梅很是惶急：“不用……不用了吧……我媽叫我沒事少回去……我也真的沒事……我不缺吃不缺穿……我不用回去的……”
張老師暗嘆一聲。
這孩子和李枳生不同，枳生成績好，老師眾星捧月一般，而且，枳生還深得爸爸媽媽的寵愛，尤其是她爸爸，對她傾盡全力。相比之下，周艷梅這些孩子，因為成績太差，只要不調皮，老師基本不管，家長也完全無視。
她這幾天給周艷梅的媽媽打了好幾次電話，前幾次都沒人接聽，好不容易電話接通了，對方一聽是老師家訪，立即說：“我沒空，我一點時間都沒有……周艷梅成績差得很，混兩個月就回家了，不用家訪……”
不等老師把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成績極差的學生家長，那是半點也不把老師放在眼里的。可是，張老師覺得怎么都該陪周艷梅回家一趟，和她的家長談談。
周艷梅的繼父家，距離鎮(zhèn)上有十來公里，張老師開車帶著她，不到半小時就到了。
那是一棟二層的小樓，外墻沒有裝修，院壩也是水泥地。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門口擇一大堆芹菜，一個小女孩背著一個小嬰兒在旁邊走來走去。
“死丫頭，別搖晃太兇了，看把你弟弟的腦髓搖散了……”
她抬起頭，看到張老師和周艷梅，很是詫異。
周艷梅有點緊張：“媽……這是張老師……”
張老師上前一步：“艷梅媽媽，你好。”
“喲……是張老師啊……我們周艷梅成績很差，我們知道她考不上，所以我們從來沒有去開過家長會，我都還沒見過你……”
小女孩背上的嬰兒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婦人破口大罵：“你停下來干什么？要走動啊，你走來走去，你弟弟才會睡著……走慢點，不要搖晃……”
又轉向張老師，“你看，這些死丫頭只能吃飯，什么忙都幫不上，叫她背一下弟弟也背不好……唉，養(yǎng)丫頭片子一點用都沒有……”
張老師仔細打量小女孩，她無非也就十來歲，長得也很瘦小，可是，從她弟弟出生以來，就是她主力帶著。
周艷梅憐憫地看一眼妹妹，也不敢說什么，立即蹲下去幫媽媽擇芹菜，很熟練地用水泡過的干稻草當繩子，將擇好的芹菜一把一把拴好。
張老師問：“這是艷梅的妹妹吧？她在上學嗎？”
“上學啊，怎么不上？已經小學五年級了。成績死差，上了也是浪費時間?？墒牵簧?，老師天天來找。老師也不替我們考慮一下，這么差的成績，上學有什么用？要是天天在家?guī)臀铱粗艿埽疫€可以做點活，現(xiàn)在倒好，只能放學或者節(jié)假日才能幫我搭把手……”
又看著周艷梅：“還是大丫頭有福氣，天天在學校養(yǎng)懶骨頭，什么活都不用干……唉，張老師，不是我說你們，你們這些城里人不懂得鄉(xiāng)下人的苦，你們說，讓兩個丫頭浪費時間有什么用？早點回來干活不好嗎？多幫家里掙點錢不好嗎？”
妹妹看到姐姐回來，很是高興，悄悄走到姐姐身邊挨著，但是，姐倆都低著頭，也不說話。
張老師問：“孩子的爸爸呢？”
“哦？你說她們后爸啊？他在縣城工地上干活，一周回來一次?！?/p>
“掙的錢夠家用嗎？”
“哪里夠啊。每個月就給我?guī)装賶K，吃飯錢都不夠?！?/p>
“為什么不叫他多給點？”
“他不肯啊。他愛喝酒，每次拿了工錢，先就去喝酒，有時候又打幾把麻將，他自己每個月都入不敷出，哪有多余的錢給我們？就這幾百，我還不敢用，得替兒子存著。日常開銷全靠自己種菜賣菜……”
周艷梅的媽媽種了兩三畝蔬菜，每個趕集日都要去鎮(zhèn)上賣菜。這一堆芹菜，就是明天要拿去賣的。
張老師更吃驚了，她還以為周艷梅的媽媽是閉門不出才不怎么去學校看女兒，結果，經常在鎮(zhèn)上賣菜也不去看看？
“唉，我是命苦啊……要不是她們老漢兒（父親）死得早，我何至于如此？唉，要是我早點生個兒子，也不至于如此……現(xiàn)在就指著這兩個丫頭了，幸好她們都快長大了……”
“是啊，她們姐妹長大了，就能替你分擔了?！?/p>
“分擔啥啊！丫頭片子，長大了就是別人家的人，替別人家生孩子。唉……當初我和她們爸爸白手起家，修了三層小樓，非常漂亮。本以為熬出頭了，結果，她爸短命，查出癌癥不到兩個月就撒手而去，剩下我們孤兒寡母被人趕走……唉，我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后就一直倒霉……要不是看著她倆長大可以換幾個彩禮錢，我早就不要她們了……”
婦人絮絮叨叨，滿腹怨氣，很顯然，她認為自己的房子被大伯子小叔子瓜分，并不是自己的錯——而是錯在自己的兩個女兒！要是她們都是兒子，那這個慘劇就不復存在了。
“唉，好在老天有眼，我終于生了個兒子，后半輩子總算有希望了。對了，艷梅，你回來這么久為什么不看看弟弟？”
周艷梅一直低著頭拴芹菜，看也不看一眼那個小男孩。
婦人恨恨地：“這死丫頭沒意思，對弟弟一點感情也沒有。天天讀書讀傻了嗎？弟弟才是你們以后唯一的依靠啊……有了這個弟弟，誰也不敢欺負你們了……”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就像看著一個稀世珍寶。
她的慘痛經歷，讓她把所有的希望、愛心以及資源，全部集中到了兒子身上——至于兩個女兒，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和她一樣，必須把小弟弟當成宇宙的中心。
張老師下意識地看看小姐妹倆，但見她倆都靜靜地，臉上也沒啥表情，很顯然，早就習慣了這種地位——
“對了，張老師，你到底來干什么？”
婦人狐疑地看著張老師，忽然有點緊張：“是不是周艷梅的貧困補助取消了？我可丑話說在前頭，我一分錢都不得替她交，要是沒有這個補助了，那就讓她馬上回家……”
張老師：“……”
張老師四周看看，只見小院周圍亂七八糟堆著許多柴火，一叢野玫瑰開得很茂盛，一群黃腳雞在玫瑰下走來走去。她很是耐心：“艷梅媽媽，我今天來，其實是想跟你談談孩子繼續(xù)上學的事情?，F(xiàn)在，孩子能學一門手藝，對于他們的未來是很重要的……”
婦人立即大叫：“不可能！初中畢業(yè)我們堅決不讀了。”
“艷梅媽媽，你先聽我說完……”
婦人張張嘴，忿忿地，但還是聽著。
“周艷梅下半年才16歲，也不到結婚年齡，要去打工，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不如讓她繼續(xù)讀兩年職高，學一門手藝。有手藝，就不怕找不到工作，等她工作后，有了收入，不就可以大大替你減輕負擔了嗎？”
“……”
“你現(xiàn)在把她叫回家，你想過她的未來嗎？她的一輩子也就毀了，再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了。假如現(xiàn)在再辛苦幾年，那么，她一旦有了出息，你的回報就會高很多很多……”
婦人不屑一顧：“未來？女人能有什么未來？會生兒子才有未來?！?/p>
張老師：“……”
婦人斬釘截鐵：“張老師，我家情況你也看到的，你說破天，我也不可能讓艷梅再去讀職中。別說職中這種騙錢的玩意了，就算她能考上高中，我都不得讓她讀了！”
鐵小秀的媽媽還能說一句：只要考上高中，砸鍋賣鐵供你，是你自己讀不得書，怪誰呢？可周艷梅的媽媽卻是這個態(tài)度！
張老師還是耐著性子：“你也說了你家這情況特殊，孩子如果不讀書，回來待著也不是辦法啊！”
周艷梅忽然低低地說道：“媽，再讓我讀兩年吧，我想去學個護理專業(yè)，我們同學說，以后做護士也能掙錢……等我掙了錢每個月都把錢全部交給媽媽，而且也能幫著供妹妹?！?/p>
“是啊，孩子以后能掙錢了，肯定會幫你養(yǎng)家糊口。現(xiàn)在就輟學，她一無技能，二無學識，這一輩子真的就看不到希望了……艷梅媽媽，再忍幾年吧……”
婦人瞪大眼睛：“我怎么等得了幾年？要不是學校幾次三番上門，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張老師，我老實告訴你，我們家沒條件，供不起，讀完初中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再去讀職高？你以為我真不懂？職高全是騙錢的，你們這些老師天天忽悠學生去讀職高，其實只是為了提成……”
張老師：“……”
“張老師，我家這種情況你是看到的。一毛不花我都不想讓她們讀，何況讀職中還需要花很多錢，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我在家?guī)Ш⒆?，自己掙不到什么錢，她們后爸也絕對不會答應拿錢給她們繼續(xù)讀書……”
“……”
婦人忽然哀嘆一聲：“你們也別跟我講什么大道理。你以為我傻啊，現(xiàn)在許多女孩子一讀書一出門打工，心就野了，跑了后不回來，到時候隨便被男人白白騙去了，我們問誰要彩禮去？張老師，你擔保嗎？”
張老師竟然無法反駁。
“艷梅，你聽好了，以后，你就算嫁人，重心也要全部放在娘家，放在弟弟身上。你看我，和你死鬼老爸白手起家，房子修那么好那么大，結果呢？最后一無所有。以后，你但凡有半點出息，你也不要為夫家掙錢，更不要為他們修房子，因為，無論花多少，最后都不是你的。”
“……”
張老師還要說什么，婦人忽然怪笑一聲：“張老師，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我一個婦人帶兩個拖油瓶，艷梅這么大了，后爸在家的時候，她都不敢回來。這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嗎？我這不是為了她好嗎？如果再去讀書，在家里多待幾年，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怎么辦？你負責嗎？”
“那你的二女兒怎么辦？”
“她還小，我看著點。再過幾年，也早早打發(fā)（嫁人）了事?！?/p>
“……”
“所以，你什么都不要說了。”婦人站起來，直接揮揮手：“艷梅，快帶你們老師回學校去?！?/p>
自始至終，她連請老師坐下都沒說一聲，更別說是給老師倒一杯水了。甚至，她也沒有給大女兒一分錢——好像完全忘記了大女兒這么久才回家一次。
她的所有焦點，全在她的小兒子身上——
周艷梅無可奈何地看著張老師，滿臉通紅：“老師……我……我……”
張老師搖搖頭，還是看著她旁邊的小妹妹。背著一個一歲多的嬰兒這么長時間，大人可能都不會覺得輕松，但是，她一直背著，而且弟弟沒睡著的時候，必須走來走去；等弟弟睡著了，又要站在原地不動，等弟弟好好睡覺……否則，便是母親噼里啪啦的責罵。
她忽然覺得很可怕。
預計的家訪2小時，結果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
師生二人步行回學校。
周艷梅很是羞愧，“張老師，對不起……”
張老師不知說什么才好。
“張老師……我媽媽以前其實也不是這樣……就是我爸爸還沒死之前……我媽媽其實一直很愛我，但不怎么愛我妹妹……”
因為是頭胎，長女，初為人父母，怎么都有幾分喜悅?？山又ミ€是女兒，那就不受歡迎了。
“其實，只要當初我們保住了房子，我媽就可以不改嫁。只要她不改嫁，我們不但可以一直住在自己的家里，還可以一直享受貧困生名額，可現(xiàn)在，我妹妹是沒這個機會了……”
周艷梅的貧困生名額是從初一就開始的。否則，她不能這么順利讀到初三。
張老師問：“為什么你妹妹不能享受這個名額？”
“那男人（繼父）不止給她幾百塊，我記得她有次說過，那男人每個月給她三千元……那男人和村里的好些人一起出去打工的，他的收入大家都知道。所以，我妹妹的貧困生名額就沒有了?？墒?，他們有錢是他們的……那男人不許我媽給我們姐妹花一分，他們的錢要全部留給那個小孩……她只愛那個小孩……”
張老師很是吃驚。
她見周艷梅的臉上滿滿都是怨恨之色，幾乎是咬牙切齒：“要是沒有這個小孩，我媽不會對我們那么差！”
“……”
“我比我妹妹強，我還能免費讀完初中……可我妹妹，她享受不到這個名額了。只要交錢，我媽就根本不會讓她讀初中?！?/p>
義務教育不交學費，但是，雜費伙食費什么的是要交的。這個錢，周艷梅的媽媽自然就舍不得給二女兒出了。她覺得讓二女兒去上學，不如在家?guī)椭鴰Ш⒆?，這樣，她好多種點蔬菜多賣錢給寶貝兒子存著。
“自從她生了那個小孩后，我就覺得她根本不是我媽了……唉，要是我出去打工能掙點錢，我能供我妹妹就好?？涩F(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只要一畢業(yè)，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特別恨那個小孩，就因為他，我媽不要我們了……”
原來，這孩子心里一直藏著恨。
越是恨，就越是沉默。
越是沉默，就越是無處發(fā)泄。
張老師心里堵得難受，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訓斥這個孩子。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立場去訓斥她。
因為她也考慮到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一畢業(yè)，周艷梅這樣的孩子，到底該去向何處？
眼看就要走出村口了，忽然聽得一陣哭鬧打罵聲：“……不爭氣的東西……你為什么就這么不聽話呢？”
只見一群男女圍著一個小伙子打，小伙子被打得抱著頭蹲在地上，也不怎么反抗，只是哭。
一大群人圍觀，不停地七嘴八舌，也沒個勸架的。張老師正要走過去，被周艷梅拉住了，“張老師，他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那干嘛打他？”
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看她一眼，可能覺得面生，立即問：“這不是艷梅妮子嗎？你還在讀書嗎？這個是？”
“這是我們張老師。”
“喲，原來是張老師呀！”
張老師指著小伙子問：“你們?yōu)槭裁创蛩?？?/p>
一個老太婆哭眼抹淚的：“唉，這畜生不爭氣啊，叫他不離婚，偏要離婚……現(xiàn)在好了，花幾十萬娶回來的兒媳婦不見了……這以后，我們去哪里再找?guī)资f？”
她旁邊的老頭也指著小伙子：“畜生，你這一輩子再也娶不到老婆了……你就是光棍的命……”
老太婆：“唉，你打光棍就算了，兩個娃娃可怎么辦喲?！?/p>
原來，這個小伙子已經結婚好幾年了，還有一兒一女。平常，他和他爸在外打工，老婆婆和兒媳婦在家?guī)蓚€孩子，種點菜，喂點雞，小日子也算安逸舒適。他家的房子也算村里比較好的，外墻都貼了瓷磚，內部也是裝修過的。
不料，小伙子回家過年時，聽得鎮(zhèn)上的人風言風語，說媳婦和鎮(zhèn)上一個理發(fā)店的學徒好上了。小伙子根據線索找去，正好把二人堵在店里。當天，夫妻二人大打出手，媳婦眼睛被打腫了，跑回娘家不回來了。
小伙子想要離婚，剛給父母一說，就被父母阻止了。父母阻止他的原因也很簡單：現(xiàn)在鄉(xiāng)下光棍一大把，未婚的都娶不到，你要是帶著兩個娃，誰還會嫁給你？離婚這樣的事情，你提也別提，再提就掌嘴。
可是，還沒等他消氣，媳婦先提出離婚，兩個孩子也不要了。可雙方家長還是勸說，尤其是公婆，就叫兒子帶著媳婦出去打工。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了，感情好了，這些事情就不存在了嘛！
好說歹說，媳婦答應和小伙子一起出去打工。結果，兩三個月后，小伙子回家看孩子，媳婦沒有一起回來，老人問起，才知道二人早就離婚了。
對于老人來說，這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逮住兒子就是一頓暴揍：你知不知道你這離婚證一拿，你后半輩子再也娶不上老婆了？我們以后哪里還有能力幫你娶媳婦？你的兒子連媽都沒得，以后可能也娶不到媳婦了。
老太婆特別絕望，打了兒子幾下，癱在地上痛哭流涕。
一伙圍觀者也七嘴八舌：“是啊，怎么能這么沖動呢？打死也不能離婚啊，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我就說嘛，不能讓婦女同志長期一個人在家里，在家里就要出事……要打工還是一起出去為好，至少有個互相監(jiān)督……”
“其實，這些事情睜眼閉眼不就行了？只要拖著不離婚，幾年后，女的自己也收心了……唉，你不替你媽老漢想，也要考慮一下孩子啊，以后你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娃，怎么辦？”
“就說嘛，人家寡婦、二婚三婚的婦女都搶手得很，你這出個軌算啥？怎么就忍不下去呢？”
張老師看著這哭哭啼啼的一家子，忽然覺得很分裂。
時代真的變了?？墒?，又真的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