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計時6天
1988年6月10日清晨,江輪發(fā)出沉悶的汽笛聲,劃破了彌漫的晨霧。陸志遠一下子從硬板床上坐了起來。
鐵灰色的霧氣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帶著江水的涼意,把昨夜殘留的魚腥味凝成細小的水珠,沾在他發(fā)燙的眼皮上。
樓下傳來竹掃帚掃過煤渣路的沙沙聲,李奶奶賣豆腐腦的挑子準時在巷子口停下,木勺磕著鐵桶的聲音,比掛鐘還準時。
“志遠!”趙靈珊的白襯衫衣角從門框閃過,手里捧著兩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缸,“快接著,今天早晨的豆?jié){,李奶奶沒兌水。”
陸志遠接過搪瓷缸,指尖被燙得微微發(fā)紅。杯壁上印著“先進工作者”幾個紅字,如今已褪成了粉橘色。
“志遠,王會計的賬本帶全了嗎?”趙靈珊問道。
說著,她又打開一個蓋著藍布的竹筐,里面一本用《人民日報》包著的牛皮紙冊露了出來。這是1985年的防汛賬目,邊角都有些卷曲,像是被反復翻看過。賬頁里的油墨在潮濕空氣里洇出一片詭異的花紋。
晨光爬上窗臺時,陸志遠合上了父親的筆記本。筆記本封皮“防蛀”的刻痕泛著冷冽的青光,仿佛被防汛塔基的江水泡了十年。
趙靈珊輕撫著封皮上的刻痕,說:“王叔生前總說,賬本要像防汛墻,裂縫里都藏著真話?!?/p>
陸志遠用鋼筆尖戳著泛黃的紙頁,說:“他總在我父親的驗收報告上畫這個符號,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早就料到有人會搞鬼?!?/p>
這時,自行車鏈條刮過青石板路的聲音傳來,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趙靈珊坐在后座,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車筐報紙的破口,油墨蹭在她小手指上,顯出一個殘缺的五角星,和紅星廠的商標有幾分相似。
“停!”趙靈珊突然拉住陸志遠的衣擺。只見糧店卸貨的板車上,兩個“防汛專供”的麻袋正滲著紅褐色的液體。戴白袖套的店員慌忙用掃帚去擋,但趙靈珊還是瞥見了麻袋里露出的古巴糖包裝紙。
陸志遠想拿工作證上去查看,卻被趙靈珊扯住后襟:“你看這個三輪車的轍印?!痹瓉?,煤渣路上的車轍深淺不一,載重明顯超過麻袋應有的重量。
陸志遠蹲下時,聞到一股熟悉的樟腦味,和父親樟木箱子里的一樣。
修表鋪的櫥窗在晨光中反射著光,老張頭正用絨布擦拭一塊上海牌手表。櫥窗玻璃上“精修蘇聯(lián)機械”的標語,只剩下了半個“修”字,新貼的國庫券海報邊角還粘著漿糊。
陸志遠的視線突然被櫥窗展柜吸引,里面所有的表針都停在了8:15。
老張頭的話被江風扯碎,只隱約聽到:“你爸修完最后那塊表……”
陸志遠緊握車把手,直到感受到趙靈珊的體溫從襯衫傳來。
前世,陸志遠抱著父親的工具箱在江邊坐了一夜,是趙靈珊把熱姜湯灌進他嘴里。
突然,陸志遠剎車,前輪碾過一灘泛著紅色的積水。趙靈珊踩到了半張防汛塔參觀券,日期是1985年7月14日,正是工人遇難的前一天。
紅星廠鐵門上的舊標語剝落,露出底下的“深挖洞廣積糧”。門衛(wèi)老吳翻開登記本時,一片梧桐葉飄落,葉脈被王會計用針孔標記著通風口位置。
趙靈珊的白襯衫擦過鐵皮柜子,帶起一陣帶酸味的風。墻上“防汛先進集體”的獎狀脫色,露出底下“警惕投機倒把”的舊標語。
八盞吊扇下,燈光忽明忽暗,給滿墻綠色鐵皮憑證柜投下流動的陰影,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
李出納的搪瓷杯重重磕在玻璃臺面上,聲音在空曠的財務室回蕩,驚得趙靈珊的白襯衫微微顫抖。
趙靈珊拿出江城日報的介紹信,將蓋著紅章的牛皮紙信封輕輕推過桌面:“同志您好,我們是收到群眾來信,反映紅星廠防汛物資管理有問題,需要核實情況。這是“市委宣傳部的函,關于支持新聞單位調查經(jīng)濟領域不正之風。我們只要調閱1985到1988年的防汛專款賬目,不會干擾正常生產?!?/p>
李出納說王會計請假了,廠辦交代查賬不過晌午。他身后保險柜貼著1985年的防汛表彰公告,漿糊龜裂處露出半張參觀券,日期是工人遇難的前三天。
趙靈珊深吸一口氣,抽出牛皮紙賬冊,帶起一陣塵霧。她看著蜷曲發(fā)脆的賬冊紙張,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心中涌起不祥預感。
“1985年的防汛采購單應該是平整的,現(xiàn)在邊緣卻這樣,這是長期受潮又烘干的痕跡?!壁w靈珊說道。接著她又問:“勞駕,李會計,請?zhí)峁┮幌掳宋迥甑你y行對賬單?”
實習生小周抱著半人高的檔案盒走來,辮梢紅皮筋一閃,頂層憑證冊滑落。泛黃紙頁在吊扇氣流中飛起,某頁背面洇出藍紫色,那是王會計用米湯寫的密信,用碘一顯就是“科目錯位處,江濤藏蛟龍”。
小周哼著走調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陸志遠的懷表突然發(fā)燙。表蓋掀開,反光照出憑證柜后面墻上的《費用報銷單》,粘貼縫隙間隱約露出防汛塔通風管的圖紙,這是父親當年的原始設計。
“折舊率不對?!壁w靈珊用鋼筆尖指著固定資產賬,提醒陸志遠注意孫會計掉落的賬冊。
老會計正用裝訂機敲出摩爾斯碼,“真券怕潮”的咔嗒聲混著吊扇轟鳴。
這時,茶水潑向墻面,明礬處理過的紙顯現(xiàn)出字跡:30°52'N的“3”字用國庫券冠字號拼成,114°35'E的“E”是通風管截面圖。
“落鎖了!”李出納第三次催促,趙靈珊的發(fā)夾正挑開憑證冊苧麻線。
熒光燈側光下,王會計用銀行捆鈔法打的繩結密碼顯現(xiàn),每個菱形結對應一個國庫券流水號。
小周“失手”打翻紅墨水,染血的指尖在桌面寫下“防”字水跡。
等陸志遠追到走廊,只看見趙靈珊辮梢的紅皮筋在轉角消失,《安全生產守則》鏡框里多了張撕碎的國庫券殘角。
趙靈珊對著光看浸透的報銷單,“防汛運輸費”的水漬蜿蜒成江,浪尖處密布針孔,連起來是江城信托金庫的暗道圖。
吊扇驟停,孫會計抹去裝訂機上的血跡。鐵齒間卡著半根國庫券防偽線,編碼和父親書房里的殘券吻合。
懷表指針指向十點一刻時,他們終于擠出了財務室。
這時,紡織廠下班的自行車流淹沒了街道。趙靈珊的白襯衫在藍灰工裝的人潮中時隱時現(xiàn),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銀魚。
供銷社的掛鐘慢了五分鐘。成哥合上防汛物資登記簿的瞬間,門簾被掀起的風卷走了他圓珠筆的最后一捺:“你們比預計早到二十分鐘。”
他缺指的手掌按在“特供”糖罐上:“看來老孫頭的裝訂機沒擋住你們?!闭f著,他攤出兩張收據(jù)單:“八五年七月十五,防汛指揮部實收三百條麻袋?!?/p>
發(fā)黃的簽收單上,“叁佰”的“佰”字有消字靈腐蝕的痕跡,本該是“叁仟”。成哥接著說:“他們把真章外圈的齒數(shù)改了,應該是88道?!?/p>
這時貨架轟然作響,成哥掀開帆布,露出“甲等特供”鐵皮糖罐,紅漆麥穗齒痕和他鎖骨疤痕一樣。去年老劉比對完紅糖賬后,牙齒就是被這個罐子砸碎的。
罐底暗格彈出結塊紅糖,裹著刻著“防蛀”的野豬獠牙。
旁邊的青花壇瓶突然炸裂,瓷片拼成“止”字時,成哥的表盤崩飛,齒輪卡住瓶身的第三根麥芒,這正是王會計審計報告缺失的頁碼。
“碰過特供的……”成哥扯開衣領,摩斯密碼刺青“30.52”泛著熒光:“要么沉江,要么當活密碼本?!?/p>
陸志遠掌心的紅糖在晨光里凝成琥珀色糖塊,發(fā)絲間纏繞的膠卷顯露出關鍵證據(jù),那是老劉用蛀牙藏匿的江城信托11435張國庫券的流向。
畫面中,三十條麻袋被吊車吊入防汛塔底層。每條麻袋上的“驗訖”鋼印都缺失兩道齒痕,就像被蛀蟲啃過一樣,而麻袋里整齊碼放的381張券面,都用暗紅色墨水寫著“II - 1985 - 0001”編號。這是父親陸建國驗收時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錯誤!